第5章 和鸣:千日醉(第4/5页)

此时,夫妻二人各持一枚红叶,一时间相对无言,感慨万端,禁不住热泪夺眶而出。因为自红叶题诗到他们结为夫妇,这中间已隔了十年的光阴。

韩氏想起这十年间两人的种种遭遇际合,一时悲欢交集,于是提笔写下:

一联佳句题流水,十载幽思满素怀。

今日却成鸾凤友,方知红叶是良媒。

无独有偶,唐代还流传着一个梧叶题诗的故事。说的是玄宗天宝年间,一位东都洛阳的宫女在梧桐叶上写了一首诗,并让叶子随御沟之水流出。诗中写道:

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

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

这枚梧桐叶被宫外的人无意中拾起后,而宫女题的这首诗也就在民间流传了开来。后来,诗人顾况无意间得知,还就此事和诗一首:

愁见莺啼柳絮飞,上阳宫女断肠时。

君恩不闭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

谁知,顾况题诗后过了十几天,又从御沟中流出一枚红叶,叶上见诗一首:

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

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此行。

众人猜测,这两首当是一人所为。其实,这位宫女所表达的情感和愿望与“红叶题诗”中的韩氏是一致的,但她们故事的结局却不一样。她没有韩氏宫女那么幸运,未能与“独含情”的“有情人”结为眷属,甚至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正因为这些美丽的故事,后人常将红叶视为爱心,以红叶来寄托内心的情感,片片红叶,款款情深。而千百年来,多少有情人沉醉在满山的红叶中,也带给我们无数美丽的传说、动人的诗篇。

“红叶题诗”,一言以蔽之,就是缘,妙不可言。世间的缘份正如红线,将两个人缠了又绕,兜了又转,连挣扎的机会也没有。

世事如梦,梦醒无痕——苏轼《朝云诗》并引

世谓乐天有粥骆马放杨柳枝词,嘉其主老病不忍去也。然梦得有诗云:春尽絮飞留不得,随风好去落谁家。乐天亦云:病与乐天相伴住,春随樊子一时归。则是樊素竟去也。予家有数妾,四五年相继辞去,独朝云者随予南迁。因读乐天集,戏作此诗。朝云姓王氏,钱唐人,尝有子曰幹儿,未期而夭云。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

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

在古今中外所有的文人里,我最爱的就是苏轼。他诗重理趣,与黄庭坚并称“苏黄”;词拓豪放一派,与辛弃疾并称“苏辛”;文与欧阳修并称“欧苏”,同入“唐宋八大家”;书法心手相畅,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并称“宋四家”;画学文与可,率湖州画派为要。

我爱他旷古烁今的才,但最爱的还是他那颗豁达通透的心。苏轼一生仕途乖舛,多次贬谪偏远之地,但他一无所畏,在杭州修堤种柳,在黄州酿酒,在岭南“日啖荔枝三百颗”。他的世界够大,那些尘世的兴衰荣辱从不过他心,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去得哪里就要赏得哪里的景色,从不浪费命运为他安排的一切机缘运数。

而古今中外所有文人里最让我心疼的也是他,我总在想,像他这样的男子为何不能得一人常相伴,王弗走了,王闰之走了,最后连朝云也走了,她们一个个都先走了,独留他面对人世的满目疮痍,任他老病床前无所依。所以纵使相隔千年,每每想起他的名字,我内心都会涌出一种温柔,夹杂着隐隐的痛,止也止不住。

在苏轼的所有妻妾中,唯有朝云与他相知最深。一举手、一投足之间,他们便可清楚地知晓对方的心意。而苏轼所写的诗词只有朝云最懂个中蕴藉,哪怕他只是轻描淡写,朝云也能读出其中的感伤。苏轼被贬惠州时,朝云常常唱那首《蝶恋花》词,为他聊愁解闷。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

可是,朝云每次唱到“枝上柳绵吹又少”这句时,都难于掩抑内心的惆怅,止声而泣。因为她知晓,那句“天涯何处无芳草句”正是暗喻了苏轼“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的命运。她不由得想起苏轼在宦海浮沉多年,却不断被贬,不断被打击,这次更是远至生存环境极其恶劣的惠州,禁不住内心的酸楚而泪如雨下。而在朝云去世后,苏轼“终生不复听此词”。

朝云对苏轼的了解还不仅于此,毛晋所辑的《东坡笔记》中记载:东坡一日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顾谓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东坡不以为然。又一人曰:“满腹都是机械。”坡亦未以为当。至朝云曰:“学士一肚皮不合入时宜。”坡捧腹大笑。赞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王弗和王闰之在仕途给予了苏轼很多帮助,也让他感到很多家庭的温暖,而朝云则是从性情上、艺术上、佛学上与苏轼两相投契,足堪知己之名。

苏轼晚年曾自嘲:“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黄州、惠州、儋州正是苏轼的三个地方,黄州还好,惠州、儋州都在极远的南蛮之地,而被贬至惠州时,苏轼已经年过花甲,此番被贬,看运势就难再有起复之望。这时,王闰之已去世,其他的侍儿姬妾见此景况都陆续地散去了,只有朝云一人始终跟随。到惠州后,苏轼心中百味陈杂,作了一首《朝云诗》: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元;

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板旧姻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山云雨仙。

白居易曾有美妾樊素,擅唱杨柳词,人皆称其为杨柳。后来,白居易年老体衰,樊素就自己溜走了,于是白居易在诗中说:“春随樊子一时归”。晋人刘伶元在年老时曾得一名叫做樊通德的小妾,二人情笃意深,并经常谈诗论赋,议古说今,时人就称二人为“刘樊双修”。

苏轼用此两例典故,正是要说明他与朝云生死相随、心意相通,正如刘樊二人,而同为舞妓出身,朝云的坚贞完全不同于樊素的薄情,这令苏轼尤为感动。

只是,朝云却是命苦的,她没有李络秀的好福气,有儿子阿奴一直陪在身边,朝云生了儿子却夭折了。于是,她的生活就像天女维摩一般,每天不是念经就是煎药。她抛却了从前长袖的舞衫,远离了悦耳的歌板,一心礼佛,唯望有朝一日,仙丹炼就,与苏轼一同登仙山,再也不为尘世所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