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悼亡:昆仑觞(第5/8页)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
千山暮景,只影为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萧鼓。
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
天也忌。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小时候,家里规矩多,在长辈面前是讳言生死的。所以,对生死之事甚为恐惧敬重,现在看来,不过是无知懵懂。
那时自己也天真,总以为很多事不想起,不提起,就不存在,或是不会发生,我爱的人们都好端端活着,就会永远活着。
大了些,读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到如今十几年过去,依然念念不忘其中的一句话: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初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心有所动,就很仔细地抄下来,常常拿出翻看。从这句话起,我才开始真正地思索生死一事,感受何谓生,何谓死。
后来年岁渐长,至亲之人不断离去,才知晓生死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现实与无奈。生是只要活着,一息尚存,不论艰难容易,不论长夜漫漫路迢迢,总会相见的,而死,却是这一世为人再也不得相见了。
读林觉民的《与妻书》,一直震撼于他那句:“吾之意盖谓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这一句“汝先死,吾担悲”包含了一个男子能给一个女子的所有的赤诚温柔。他说过要许她一世的欢颜,就不会允许她因他而流一滴悲伤的泪。
金庸的《神雕侠侣》开篇,赤练仙子李莫愁出场时,轻柔地唱着“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却瞬间将陆家七口人置于死地。可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女魔头也不过是个为情所困的寻常女子罢了,那日常阴毒狠绝的面容下掩藏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纵你见惯了世间所有的风景,尝遍了世间所有的苦辣酸甜,你也未必能明白地说得出情之为物究竟为何。
那时,还是青葱少年的元好问,去并州赶考。在路上,他遇见一位捕猎者。捕猎者给他讲了一个故事:“今天,我抓到了一对大雁,把其中一只杀了。而另外那只自己挣脱了罗网,谁知道,它却围绕着那只死去的大雁悲鸣,迟迟不肯离去,最后竟然自投于地而死。”
元好问听了,就将这对大雁买下,葬在河流上游,并垒起石头作记号,将此处称为“雁丘”。他一时感慨万端,对着汩汩河流,茫茫宇宙,发出了旷绝千古的一问: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彼时,十六岁的他未谙人事,未染情愁,却对着人世发出了这般深沉如巨雷的叩问。自从人类识得情滋味,就开始不断追问,不断寻找同一个问题:爱情到底是什么。
是啊,爱情到底是什么呢,竟然可以让世间的人、物、草、木不惜以生命相许、相报?
这一双大雁曾经相携相依,飞遍天南地北,飞过寒来暑往,正是这雁群中难得一见的痴情儿女。而到如今,一只去了,另一只才明了:欢乐过后的离别,温暖过后的冷,才是真正的黯然销魂,真正的彻骨冰冷。
那孤独的雁儿仿佛在说:望去前程万里,形单影只的我要如何飞越这连连雪峰,绵绵云海;眼见晓风已逝,日照将残,唯有将生命都抛弃,只身随了你去。
这汾水一带本是汉武帝巡幸游乐的地方。当年武帝出巡横渡汾水,一路上弦歌曼舞,箫鼓喧天,棹歌四起,山鸣谷应,何等的热闹!而今只见平林漠漠,衰草冷烟,一派萧索冷落。
然而武帝已死,繁华落幕,纵使女山神枉自悲啼,耗尽全部的法力为其招魂也无济于事。
在生死相许的深情面前,所谓“逝者已矣,生者当如斯”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在一旁隔靴搔痒式的敷衍宽慰。而这对大雁的生死相许连上苍也不免要嫉妒,它们不会与那些寻常的莺莺燕燕一般,寻常地走完一生,寻常地化为黄土。它们与它们的深情将长存于世,而这雁邱处,则正好留与后世的文人骚客,让他们在此狂歌痛饮,歌哭笑骂。
这般生死相许的深情震撼至三百年后,一位临川男子在他的戏剧《牡丹亭》题词中发出了一句至情至性的呐喊: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在梦中遇见书生柳梦梅,因而生情,一往而深,然而一切不是幻梦中的美景,梦醒后的现实无论如何都再难寻觅。若是他人,不过幽然一叹,旋即过自己的日子。杜丽娘却为梦中的情郎一病不起。在弥留之际,她苦撑病体,对镜细细描画她生命最后的模样,她相信,是她的,早早晚晚,高高低低,都会来找她。所以她要将生命中所有的美丽都绽放在这画幅之上,待那有心人郑重地将她拾起。
其实,杜丽娘不过是做了一个有情之人为爱情能做的所有事。不论在梦境、现实、冥府、金銮殿,她都无畏无惧,不放弃一丝一毫的努力,她要自己来成全自己的深情。
《牡丹亭》正是带着这份缠绵秾丽的至情弘贯苍茫人世,跨越重重叠叠的岁月迤逦而来。让今人读来,仍然心旌神荡,随杜丽娘的死而哭,又因她的复生笑了又哭。这样凛冽的女子,生命于她,如同一场激烈的巷战,注定是精彩绝伦,好在最终结局圆满。
我一直在想,古时候的天地山水到底与现在有何不同,为何能有那么多人为情而生而死?这戏中有杜丽娘为情而死,又为情复生,而戏外则有商小玲情殇戏台之上。
鲍倚云《退余丛话》中记载:崇祯时,杭有商小玲者,以色艺称,演临川《牡丹亭》院本,尤擅场。尝有所属意,而势不得通,遂成疾。每演至《寻梦》、《闹殇》诸出,真若身其事者,缠绵凄婉,横波之目,常搁泪痕也。一日,复演《寻梦》,唱至“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梅根相见”,盈盈界面,随声倚地。春香上视之,已殒绝矣。
每次听《寻梦》一折,都会想起商小玲,想象着她应该有细瘦的腰肢,着青色的衣,守在梅树下安静地睡去。她也是为情所苦的女子,每每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最终情殇戏台之上,她那句“花花草草无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的唱词仿佛还温热地飘荡在看客耳畔,她却“打并香魂一片”永远地离去了。
有时,不禁自问,是不是深情注定是一出悲剧,必须以死来句读?然而,那些为爱而死的灵魂千年来还在飘荡,却迟迟落不进现代人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