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场天(第2/2页)

赶场天里,和平街是水果的天下。应季的果子在桂花树下挨挨挤挤。马路的中间,也背对背摆着两行,把原本宽松的马路分割成两条狭窄的通道。卖水果的人排排坐在半尺高的板凳上,两手插在腿弯里,仰面朝路过的人赔笑。果子安然躺在竹筐里,组成四条铺在长街上的彩带,扑腾着,直往人心里钻,让人一路走得心猿意马。尤其是五月杨梅季,山民来得很早,上学路上已是满街通红,一路看下来,只觉牙根发冷。下课铃一响,学生都呼啦啦奔出校门,三五成群在人缝里穿梭。兜里没钱,也装着要买的样子,每家尝一枚。如此走到街尾,牙齿就酸得不能碰了。卖果子的明知道我们的伎俩,却并不揭穿,装模作样配合着这场特别的游戏。这些时令货物,总要剩下一些的,隔夜又不新鲜了,与其扔掉,不如让孩子们高兴高兴,有的甚至会赌气似的,让我们多“尝”两颗。

在水果阵里,也有些落单的生意挤了进来。比如卖糖画的,担子一头是铁炉,一头是罗盘。这些挑担的外地人说着难懂的话,没有一句落到雀跃的孩子们的耳中。他们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飞转的罗盘上。罗盘上画有十种动物,龙凤麻雀猪牛鼠……竹针停到哪儿,摊主就用糖给你画一个,代价一毛钱。交了钱的,都学别人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才动手。眼看竹针将停,“龙!龙!龙!”的呼声大起,然而紧接着往往是一片叹息。不知道为什么,极少有转到龙凤的。偶有这样的时刻,围观者便同时惊呼庆祝起来,仿佛中奖的是自己。那人人称羡的幸运儿紧握双拳跳将起来,把龙举得高高的,招摇过市。而不幸转到老鼠的,不由得气得跺脚,高高鼓起腮帮子,引得旁边爆发出快活的笑声。

粮油站在城东,离山林近,烧炭的进了城,就在店边的空地停下来,自然形成了炭市。炭是独山人的主要燃料,分刚炭和泡炭两种。刚炭从好木头来,一根根黑亮结实,耐烧;泡炭则是桐木一类的轻木制成,不经烧,但好引火,一小块一小块用麻袋装起。炭市旁的墙边,斜靠着一排白灿灿的木头,卖木头的人,蹲坐在木头和墙之间的阴影里。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每过一场砍一棵树,肩扛着走十几里山路,卖几个钱,换一些油盐酱醋。

我三姨在城边的山脚下开了个小卖部。每到赶场天,总有一个老头,扛着一根三四米长的杉木,微低着头,一步一颠地路过,也不知道是哪个寨子的。木头卖掉后,他会在三姨的小铺停下来,有时早有时晚。他打开手绢,摸出一角钱,展平,从窗口递进来,换一碗酒。那双手布满了裂纹,又粗又大,跟纸片一样的身子很不相称。他接过盛满酒的土碗,中指扣住碗沿,转过身,斜靠在窗台上,看着远处小口小口地抿,神情像静物一样平静。也许他的大半生都是这样度过的。

有一年,好久不见那老头,三姨怀疑莫不是人没了,向其他卖木头的打听,都没有消息。不知过了多久,不期然地,老头又出现了,拄着拐,肩上仍然扛着木头。原来之前上山砍树时摔了,现在又好好的了。他哈哈哈地笑起来。此后,每次等他喝了半碗酒,三姨就给他加满,他点着头道谢,笑得很灿烂。

有一个卖药酒的,叫罗天宝,在小十字坡头的小东门租了个店铺,门口赫赫摆着二三十个玻璃坛子,里面泡着蛇、蜈蚣、蜥蜴之类的东西,我们看了害怕,但每次赶场还都忍不住要去看。他时不时倒一碗酒出来,把点燃的半截纸钱扔在碗里。红焰熄了,酒焰的隐隐蓝光在碗口飘忽着。他冬夏都裸着上身,手伸进酒碗的火焰里,蘸一蘸,拍打在身体上,浑身红彤彤的,胸背横着一棱一棱的腱子肉。我总觉得他应该留长辫子,一甩就缠在脖子上,去到小人书里的天桥上卖艺。罗天宝仿佛一个标志,生意虽然一般,人气却非常高,围观者众。有些卖草药的就到附近摆摊沾沾光,不过与他的店铺保持距离,不敢靠太近。几年下来,卖草药的都聚集在了同一处。现在罗天宝早已收山,但草药摊聚集的地方,已经形成了草药行。

罗天宝原只存在于我的围观与想象中,后来却有一次真实的交集。初一,我玩双杠时摔了,腰卡在杠上,半天喘不上气来,以为自己怕是要死了。请假回家,只敢说是走路不小心。妈带我去找罗天宝买药酒,药酒平常不过两块钱,因为我妈不懂行,他便索要五块。至此,他在我心目中便一落千丈——从前的罗天宝是侠气之辈,经此现实的洗刷,竟露出江湖郎中的真面目来。英雄原来是个骗子的失落感,在我心里久久萦绕。

再见到罗天宝已是三十年后,他成了一个小老头,脸上毫无光彩,萎缩成一团,拎着菜,颤巍巍地走在窄窄的人行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