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雨果 夹在铁钳齿口的作家(第3/3页)

一个在东方,一个在西方,相隔一千几百年,理念却是那么一致。由此可见,只要一个社会是害怕和仇恨思想的,它骨子里就必是迷恋封建专制的。

正是一个这样的朗德纳克,居然在从共和国联队的包围圈中逃脱以后,为了救出三个陷于火海中的穷人的孩子,竟又自投罗网地回到了包围圈里……

他是比沙威“高级”得多的沙威。

于是,他的人性的“复归”,也似乎比沙威“高级”得多。

雨果塑造了一个他希望看到的人。

因为他在现实中所见的那样的人太少了。尤其是在两个阵营你死我活地进行搏斗的情况之下,那样的人更少。

理想主义者有时难免像一厢情愿的好孩子。

郭文——他既是共和国联军的总司令官,也是一个有贵族血统的人。他是卓越的年轻将军,是共和国的忠诚保卫者。他的使命就是捉到朗德纳克,审判后者,绞死后者。消灭了朗德纳克,共和国就多了一分安全。他捉住了敌方阵营的最高将领,却又放了。因为,将一个不惜牺牲自己生命而拯救三个穷人的孩子的生命的人送上断头台,那是他根本做不到的。同样的事朗德纳克做起来却会毫不犹豫。怎样对待三个孩子和怎样对待死敌,在朗德纳克的头脑中是两码事。在郭文看来却是同样的事——都是人应该怎样对待人的问题……

郭文明知自己将会因此而被共和国的军事法庭处死。事实上也是那么一种结果。但是他无怨无悔。他不但从容镇定,而且几乎是心甘情愿地充满快意地赴死。他认为——革命所实现了的共和国,其实并不是他最终想要的共和国。他想要的共和国是更理想的一种共和国。那样的共和国不是把人变为它的“兵蚁”,而是要把人变成公民,使每一个人都变成有思想的人,仁慈的人……

在《九三年》中,人物之间精彩的对话比比皆是。而郭文与西穆尔登的对话之精彩,在我看来简直是无出其右的。这是一位革命的现实主义思想家和一位革命的理想主义思想家之间的“高峰辩论”。

西穆尔登曾是郭文的思想导师。他们之间曾有思想上的父子般的亲情。但是西穆尔登作为共和国的一位最高执法者,必须依照共和国的军事法律判处郭文死刑。

西穆尔登是共和国的缔造者之一,是共和国的思想之父。他确信,在社会的结构里,只有用极端的办法才能巩固政权。仅就此点而言,朗德纳克要巩固的政权和他所要的巩固政权是不一样的政权。

西穆尔登确信必须而且只能用同一种方法来巩固不一样的政权。他为共和国而实行恐怖统治。“他享有冷酷无情的人的权威。他是一个自认为不会犯错误无懈可击的人。他是社会法则的化身。是不能近的,冰冷的,是一个可怕的正直的人。”

他是共和国阵营中的朗德纳克。

他的思想“像箭一样直射目标”。

而雨果的结论是——在社会发展中,“直线是可怕的”。

而郭文在思想上背叛了西穆尔登。

正如亚里士多德后来在哲学上否定自己的老师柏拉图。

郭文的头被斩下来了。

西穆尔登在那同时也开枪自杀了。

因为经由与郭文的一番思想辩论,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学生,他的思想的儿子,“走到他前边去了”。甚至简直也可以说,他的思想的儿子,反过来变成他的思想之父了。

但导致他自杀的绝不是嫉妒,而是悲哀。他因为自己的处境而悲哀。

一个思想者,他的眼一旦看清了将来必是怎样的,他的理智就难以面对现实了。将来要引导他成为仁者,现在却要求他继续杀人。他、郭文和雨果一样,都被夹在巨钳的齿口了。他或者成为一对钳柄中的一柄,或者在巨钳的齿口被夹碎。

郭文选择了被杀。

西穆尔登选择了自杀。

雨果是幸运的——因为他既不是共和国的联军总司令官,也不是共和国的最高法官。

所以实际上被夹住的只不过是他的思想……

革命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事。

所以它既是某些知识分子的正义感所预言、所同情甚至声援的事,也往往是令他们双手遮眼的事。

知识分子要成为彻底的革命家,仅仅自己不怕死是不够的,还必须成为习惯于看到别人身首异处的人。

许多知识分子都过不了这一关。

革命家便讥嘲他们天生怯懦。

其实,大多数的他们,只不过是心软。

所以,后来的列宁教诲高尔基:“把怜悯丢掉吧,高尔基同志!……”

在我读过的小说中,如果由我指出哪一部的对话和议论是最棒的,那么当然是《九三年》。

在这一部长篇小说中,连普通士兵们、水手和流浪汉的话语,都是值得人咀嚼再三的。

至于那些议论,许多早已成为格言。

《九三年》——它既是一部小说,也是一部文学化了的世界近代史。其后在俄国,在中国,在许多国家爆发的革命,都上演过法国的《九三年》的那一种血雨腥风,都产生过西穆尔登或朗德纳克式的人物……

偶尔,也产生郭文式的悲剧……

即使到了今天,在世界的某些地方,某些国家,仍有他们的幽灵在呼风唤雨。

在中国还有没有,我就委实说不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