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知青(第4/23页)

知青返城的前十年,乃中国粉碎“四人帮”后百废待兴千头万绪的十年,中国几乎分不出精力和能力关怀他们。做出允许知青返城的重大决策,已然显示出了超乎寻常的果断与魄力。倘没有许多干部甚至极高级干部的子女,以及高级知识分子高级民主人士的子女当初也被卷离家庭卷离城市,而仅只是老百姓的子女“上山下乡”了,估计决策未必会做得那么干脆果断,也未必会那么快。按照历史的时间概念看,粉碎“四人帮”与知青返城这两大决策几乎可以说是依次做出的。应该承认,在前十年内,中国已尽量做了它力所能及的安置工作。各大城市中适时成立的“知青安置办公室”,皆较为配合地为知青服务着。当然,因为知青们的家庭背景不同,这种服务的区别性必然是相当之大的。对于最广大的老百姓家庭的返城知青,服务的主项也只能是解决工作问题。他们大多数人所面临的选择是建筑行业、环卫行业、低等服务行业和街道手工业作坊式的小工厂。命运迫使他们不得不四处求助。而知青群体是他们在城市里仅有的主要的“社会关系”,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只能寄侥幸于这一种仿佛带有血缘色彩的、庞大又单纯的“社会关系”。倘这种侥幸也意味着是一丝希望,那么它是一种不乏热心但是能量有限改变不了什么的希望。在返城前十年,在知青之间,互助的热心的确是一种城市现象。如果谁找到了一份工作,如果那工作单位急需廉价劳动力,那个谁就往往会呼啦一下子引来自己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当年的知青伙伴儿。这现象当年在城市里极富人情味儿,无私而又义气,好比如今某些在城市里已经站稳了脚跟的“打工妹”“打工仔”,恨不得热心地将家乡的姐妹们兄弟们都召集在自己身旁……

在知青返城的前十年中,在革命历史博物馆还没举办“黑土地回顾展”时,知青们以新疆、云南、内蒙古、山西、陕西、北大荒等不同的地域为旗号,以大大小小的当年的群体为单位,实际上不断地举行着集会。集会的动力既有保持感情的因素,也有依持互助的心理需要,还有引起社会关注的本能意识。至于在集会时大发“青春无悔”的感慨,抑或“还我青春”的呼喊,倒是根本不值得“友邦惊诧”,更不值得大惊小怪。某些据此所做的,仿佛别人都愚不可及,唯自己好生深刻,反省好生彻底的文章,依我看来,倒是有点儿哗众取宠。因为一旦自己稍稍混好了,无视自己广大同类的生存现状,不从同类心理需要的深层加以体恤和理解,指手画脚地嘲为“愚顽”,实在是很讨厌的。

前十年中,凡邀我参加知青集会,不管所亮是哪一地域的旗号,我都尽量参加。我当然从未企图变成什么知青活动家。仅仅当作家,并且当好,我已力不从心。但是我常想,我毕竟也是十年前的知青中之一名,虽无实力帮助任何人,一份感情的融注还是完全应该的。并且,我觉得我比较能够理解自己同类们希望继续保持群体依持关系希望彼此互助的心理需要。那在当年既十分正常,也十分值得尊重。尽管从长远看,是不甚可取也是容易自误互误的。几个人围拢一只火炉是烤火,几十人围拢一只火炉是取暖,几百人围拢一只火炉则只不过是“扎堆儿”了。那“火炉”是心理需要现象,集会是形式现象。

所以,在我参加过的知青集会中,言“青春不悔”的,我从不与之争执。言“蹉跎岁月”的,我也仅深表同感而已。

最早最热衷于知青集会的,往往是返城后境况不良甚至境况艰难的人。综上所述,这是较符合现象规律的。他们非常希望吸引返城后境况令人羡慕的知青参加,而后者们常常借故回避。后者们当初一心重新开始设计自己的人生,对于知青集会并不感兴趣。于是前者们殷殷地动之以情,执念游说。

后来情况渐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前者们失望了,索然了,不再怎么热衷了,终于明白,集会一百次,张三还是张三,李四还是李四。境况好的境况更好,境况不好的依然不好甚至更加不好。于是由积极而消极了,由不倦的发起者而仅仅充当参与者了。后者们则开始有兴趣了,由消极而积极了,由被游说而尽量吸引别人了。这也符合着一种规律,即所谓的“无忧的怀旧”。后者们已不但无忧,而且已具有了不同程度的社会能力,集会由他们发起,比由前者们发起有声有色得多。不必讳言,无论前者还是后者,作为召集者,热忱中既有感情成分,也都有功利成分。只不过体现于前者,功利成分和感情成分不那么分得清分得开,仿佛是水乳相融的。因为那一种功利成分是较单纯单一,完完全全可以直言坦言的——彼此在最基本的生存层面上依持互助。随着时代一年年商业特征逐渐明显,知青集会的功利成分也多了,显明了,为了消弭显明而暧昧了。所谓功利成分,无不或多或少地体现着发起者或个人、几个人或大家受益的功利意识和动机。起码满足的是号召力、凝聚力,证明的是对一种社会群体的调动能力。而后者们实现功利预测之方式方法和效果,也总是比前者们丰富并易于达到,远非前者们所能相比。功利的成分,也往往不那么单纯不那么单一了。有些不便直言坦言了。说道起来不免的有那么点儿闪烁其词讳莫如深遮遮掩掩了。

“黑土地回顾展”是我以比较积极的态度参与的一次返城知青的大型活动。

此后,北京、上海、天津、哈尔滨等城市,以师、团甚至小到以连为群体,组成了为数不少的北大荒知青“联谊会”,也相应地发起过几次活动,但我都没再参加过。据我想来,这些活动还是基本上以联络感情为出发点的,所体现的色彩基本上也只不过还是怀旧,还并未被其他功利目的所左右。

对于返城知青们的怀旧,世人似乎一向颇多讽意。仿佛返城知青们,都非是“向前看”的积极的社会分子,而是不可救药的“向后看”的令人惴惴不安的城市消极成分。这是误解。那颇多的讽意,更显得大可不必的刻薄和少见多怪。

我认为,一切国家、一切时代的临界中年的人们,一般总是有些怀旧的。怀旧乃是人类较普遍的“中年恐惧症”的表现之一种。某些人只知“老年恐惧症”,而不太注意到大多数人临界中年也是会产生不可名状的心理恐惧的。这种恐惧甚至强烈于人对老年的恐惧。所不同的是,“老年恐惧症”的怀旧内容往往跨越时空,直接地回到童年和少年时期。无人与之交流,他们便独自沉浸着,想象自己是儿童和少年时的忧乐种种。有人与之交流,回忆才顺序连上青年和成年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