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描当代中国女性(第7/14页)

过去,早晨七点多钟下午五点多钟,女人们的目光迎送的是上下班的丈夫们,而后来迎送的是上下学的儿女们。成群结队的中小学生从街上络绎经过,情形往往颇为壮观。

六十年代的中学女生与五十年代的中学女生们相比,头脑中对于上学的思想大为不同了。她们已不满足于将来的自己仅仅不是文盲。她们已开始明白,学历的高低,不但关系到自己将来的婚恋和人生的质量,而且足以直接扭转自己的命运。

绝大多数初中女生的志向是升高中。她们上中学不久,便开始了解到市里有哪几所中学是重点中学,而自己就读的中学之教育水平大致属于几等。在课堂上,老师们每每倍感荣耀地告诉学生,本班本校的上一届上几届学生中,有多少考上了重点高中。那些使老师谈起来很骄傲的学生中的女生,便渐渐成了她们心中的榜样。

绝大多数高中女生的志向当然是升大学或大专。那些重点高中的女生尤其如此。她们对于全国的名牌大学耳熟能详。“三六一十八,清华北大哈工大。”这是六十年代初开始在哈尔滨初高中生们之间流行的话,代表着他们和她们的学习理想。“三六一十八”——当年指哈尔滨的四所重点中学三中六中一中十八中。中学生考入此四所中学的高中,意味着离踏进全国名牌大学只有一步之遥了。我的哥哥原在哈二十九中读初中,初中毕业后被保送到一中,前街和后街的“大姑娘”们都对他另眼相看起来。

一九六三年我升入中学,哥哥考入大学,前街后街为之轰动。连派出所所长和社区的干部都纷纷到家里祝贺。新中国成立以来,我们那一居民社区几千户人家中,还没出现过大学生。他到外地上大学前,预先定亲的媒人终日不断。许多“大姑娘”和她们的父母,认为我哥哥将来必是工程师无疑,都愿早结良缘,等上四五年也心甘情愿……

六十年代的“大姑娘”们——她们已不怎么乐于被视为“大姑娘”了,人们已开始顺应她们自己的意识称她们为“女青年”了——无论是学生还是参加了工作的她们,依然是娴静的。

但与五十年代相比,她们已外静内不静,态静心不静。是的,她们不再如五十年代的“大姑娘”们一样娴静得头脑空旷心思简单了。一九六三年后,饥饿的黑翳从城市里渐退,人们又能吃饱肚子了。“女青年”们择婿的标准在吃饱了肚子以后开始悄悄形成。“蓝制服,白大褂,枪杆子,舵把子。”这是当年“女青年”们之间流行的顺口溜儿。如果嫁给有大学文化的男人无望,这是她们退而求其次的择婿标准。

“蓝制服”指公安干警。社会的许多方面,都对“执行无产阶级专政”的男人们礼让三分,故他们在“女青年”们心目中地位颇高。

“白大褂”指医生。中国百姓看病是件麻烦事,有时甚至是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事。嫁给医生,或只不过是在医院工作的男人,全家人包括亲戚朋友都会受益匪浅。

“枪杆子”指排长以上现役军人。军官月薪高些。成了军人家属,不但生活有保障,不但光荣,还会受些优待。但嫁给军人有一点不中她们的心意,那就是将忍受婚后长久的分居生活的苦闷。而随军不但须经部队批准,又有可能离开城市。离开城市是她们所不情愿的。故“枪杆子”在国家那儿虽然排在第一重要的位置,在她们心目中却只能屈尊第三。

“舵把子”指司机。无论开卡车的还是给官员开小车的,总之自己和自己的家人能沾点儿方便。

看来,归根结底,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不是由任何其他的条件和因素所决定的,首先是由工业的发展所决定的。工业的发展带来了广泛的城市就业机会。广泛的就业机会增加了许多家庭的收入。收入提高了的家庭有能力承担儿女们的学费。而较普遍的文化教育,使普遍的男人和女人的意识受改变的过程和阶段是有区别的——它使男人开始关心自身以外的事情,它使女人开始思想与自身相联系的事情。好比展开一幅画在男人们眼前,使男人知道世界比自己所了解的广大得多;而展开一幅画在女人们的头脑中,使女人知道女人的命运比自己所以为的丰富得多。那幅画原先就存在于女人的头脑中。只不过它卷着,还捆着,非靠时代的咒语而不能展开。只有极特殊的女性,能凭自己的觉醒先于时代的默许而展开它。她们在任何时代都是具有叛逆精神的女性……

五十年代中后期的许多“小媳妇”,在六十年代的前几年,不但早已是母亲,而且可能已是两三个儿女的母亲了。

那时“计划生育”还没实行。

她们的某些母亲们,在十来年内,尤其在饥饿威胁每一个家庭的三年内,已被老年扯拽得趔趔趄趄,过早地随之而去了……

她们可算是共和国的第二代母亲,她们生下的是共和国的次子次女们。

由于她们本身已是有些文化的母亲,她们对女儿们的企盼,比她们的母亲在她们小时候对她们的企盼高得多。她们每每因还没上学的儿女居然也会写她们教过的某些字非常惊喜。而她们的母亲们,当年往往只因她们的脸蛋漂亮小嘴儿乖甜笑逐颜开……

尽管,共和国的许多次女幼小时候吃过“代乳粉”,但智力却比第一代们开发得早,接受文化的年龄也比第一代们小。普遍的她们,学龄前就已经培养起了学习的兴趣。甚至,连她们的入学年龄,也比第一代们提前了一二岁……

然而,饥饿的黑翳刚刚敛去,中国人刚刚又能吃上两年饱饭,一九六六年,“文革”爆发了。用“爆发”一词形容“文革”是并不夸张的。尽管它在领导人那儿的准备是较周密并是经过了较长期运筹的,但对于绝大多数中国人,它来得还是太突然了。尤其对于中国的初高中学生们,它突然得使他们一时懵懂。四月“黑云压城城欲摧”,五月席卷全国,六月初宣布“停课闹革命”,六月中旬公告各省市,“废除旧的教育制度”,取消当年的中考、高考。

全中国初高中学生们的学业,都终结在那一月份里。像许多他们和她们的身体发育,中止在三年饥饿的年代……

“文革”将六十年代力劈为两截。一九六六年以前是一种情形,一九六六年以后是天翻地覆的另一种情形。一九六六年以前的中国人和中国女性是一种常态,一九六六年以后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一反常态。

因而,“文革”实际上也在中国改变了世界一贯通用的年代划分的常识。我们简直无法不承认,一九六六年虽是六十年代的中间一年,但同时又是另一个疯狂年代的开史元年。从一九六六年到“文革”结束的一九七六年十月——这由六十年代的后五年和七十年代的前五年半“剪辑”组合成的十一年,自成一个时代。这个时代的中国女性很有些与此前此后的时代完全不同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