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5/8页)

火车车头的光束正照着煤车,父亲的肩膀,终于离开了煤车。父亲缓缓抬起了头,我看清了父亲那张绝望的脸,那张皱纹纵横的脸,每一条皱纹,都仿佛是一个“!”,比父亲写给哥哥的那封信中还多……

雨水,从父亲的老脸上往下淌着。我知道,从父亲脸上淌下来的,绝不仅仅是雨水。父亲那双瞪大的空洞的眼睛,那抽搐的脸腮,那哆嗦的双唇,说明了这一点……

这个雨夜,又使我回想起了几年前那个雨夜。我躲在我们连队木楞堆之间大哭过一场的那个雨夜……

今年四月的一天,我收到一封电报。电文——“父即日乘十八次去京,接站。”

我有几年没探家了。我与父亲又有几年没见面了。我已经35岁了,可以说是一个中年人了。电报使我心中涌起了一个中年人对自己老父亲的那种情感。那是一种并不强烈的,却撩拨回忆的情感。人的回忆,是可以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改变“焦距”的,好像照片会随着时间改变颜色一样。回忆往事,我心中对父亲的谴责少了,对自己的谴责反而多了。我毕竟没有给过父亲多少一个儿子对父亲的爱啊!电报没能在头一天交到我手里,却被从门底缝塞进了我的办公室,我头一天熬夜,第二天上班推迟。看看手表,离列车到站时间,仅差一小时十五分,马上动身,完全来得及接站。我手中拿着电报,心里倏忽产生了一个念头——雇一辆小汽车去接站。这念头产生得很随便,就像陕西人想吃一顿“羊肉泡馍”。

父亲生平连次小汽车也没坐过,我要给予父亲“生平第一次”。我给几处出租汽车站打电话,都没车,二十多分钟在电话机前过去了。乘公共汽车接站,已根本来不及,只有继续拨电话。又拨了十多分钟,终于要到了一辆车。司机说很快就到,却并不是很快,半小时以后才到。一路红灯,驶驶停停,到火车站,早已过时。我打开车门就往下跳,司机一把揪住我:“车费!”我一摸衣兜,钱包没带!只好向司机赔笑脸,告诉他我是来接人的,接到再给他车费。说了不少好话,最后将工作证押给他,他才算松开了手。站内站外,都没寻到父亲。

我沮丧地回到出租汽车跟前,央求司机再送我回家,来去车费一块儿付。司机“哼”了一声,将车开走了。我见方向不对,赔着笑脸问:“你要把我拉哪去呀?”司机冷冰冰地回答:“出租汽车总站。我饿了,该吃午饭了。你在总站再要一辆车吧!”我自认理亏,不便再说什么。

在出租汽车总站,又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终于坐进了另一辆小汽车里。回来倒是一路飞快,算账时,可把我吓了一大跳——二十三元!我不由得问了一句:“怎么二十三元啊?”

司机瞪了我一眼:“加上从火车站到出租汽车总站的那一段车费!”

“那一段路也要车费?!”

“笑话!你想白坐啊?”

一进家门,见父亲已在家中了。我埋怨道:“爸爸,你怎么不在火车站多等会儿啊?让我白接了你一趟!”父亲说:“等了一会儿,没见着你,我心想你不会来接了……”

“拍了电报,我能不去接吗?真是的!”

“我心想,大概你工作忙,脱不开身……”

我说:“爸,先给我二十三元钱!”刚见面,就伸手要钱,父亲很奇怪,疑惑地瞧着我。我只好解释:“爸爸,我是租了一辆小汽车去接你的,司机在下边等着呢,我的钱包放在办公室了。”仿佛为了证实我的话,司机按了几声喇叭。父亲当时那种表情,就好像听说我是租了一艘宇宙飞船去接他似的。他缓缓解开衣扣,拆开缝在衣里儿的一块布,用手指捻出三张十元的纸钞,默默递给了我。我从父亲的目光中看出了他心里想说的一句话:“你摆的什么谱啊!”

“爸爸,这钱我会还你的……”我接过钱,匆匆奔下楼去。当我回到屋里,见父亲脸色变得很阴沉,也不瞧我,低头吸烟。

我醒悟到,我刚才说了一句十分愚蠢的话……

父亲,不再是从前那个身强力壮的父亲了,也不再是那个退休之后仍目光炯炯、精神矍铄的父亲了。父亲老了,他是完完全全地老了,生活将他彻底变成了一个老头子。他那很黑的硬发已经快脱落光了,没脱落的也白了。胡子却长得挺够等级,银灰间黄,所谓“老黄忠武”,飘飘逸逸的,留过第二颗衣扣。只有这一大把胡子,还给他增添些许老人的威仪。而他那一脸饱经风霜的皱纹,凝聚着某种不遂的夙愿的残影……

生活,到底是很厉害的。我家住在一幢筒子楼内,只一间,十三平方米,在走廊做饭,和电影《邻居》里的情形差不了多少。走廊暗,黑,苍蝇多,老鼠肆无忌惮,特胆大。父亲到来的第一天,打量着我们家在走廊占据的“领地”,不无感触地说:“老二,你有福气啊!你才参加工作几年呀,就分到了房子,走廊这么宽,还能当厨房……你……比我强……”这话从父亲口中说出,以那么一种淡泊的自卑的语调说出,使我心中有些难过。

父亲当了一辈子建筑工人,盖了一辈子楼房,却羡慕我这筒子楼里的十三平方米……他是被尊称为主人翁的人啊……

编辑部暂借给我一间办公室。每天晚上,我和父亲住在办公室,妻和孩子住在家中。我虽没有让父亲生平第一次坐上小汽车,父亲却沾了我的光,生平第一次住上了楼房。父亲每天替我们接孩子,送孩子,拖地板,打开水,买菜,做饭,乃至洗衣服,拆被子,换煤气。一切的家务,父亲都尽量承担了。我不希望父亲,我的老父亲沦为我的老勤杂员。

我对父亲说:“爸爸,你别样样事都抢着做。你来后,我们都变懒了!”父亲阴郁地回答:“我多做点,倒累不着。只要能在你们这儿长住下去,我就很知足了……你妹妹结婚后,家中实在住不开了,我万不得已,才来搅扰你们……”父亲的性格也变了,变成一个通情达理的,事事处处,家里家外都很善于忍让的,老无脾气的老头了。除了家务,父亲还经常打扫公共楼道,楼梯,厕所,水池。他不久便获得了全楼人的称赞和敬意。

父亲初来乍到时,人们每每这么问我:“那个大胡子老头就是你父亲吗?”以后我听到的问话往往是:“你就是那个大胡子老头的儿子呀?”在我意识中,父亲是依附于我的人格而存在的,但在不少人心目中,我则开始依附于父亲的人格而存在了。一些从不到我家中走动,大有“老死不相往来”趋势的工人们,也开始出现在我家了,使我同一种更普遍的生活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