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1】(第12/33页)

这就是我评判谎言和真话的良心的法则;在我从理智上采用这些法则以前,我的心已经不知不觉地按照这些法则行事,并在运用这些法则方面养成一种道德本能了。我那次伤害了可怜的玛丽蓉的罪恶的谎言,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悔恨,从而使我在以后的一生中不仅没有再撒这种谎,而且没有撒过可能涉及他人的利益和荣誉的谎。既然我什么谎都不撒,所以我就用不着斤斤衡量撒谎的利和害,用不着在害人的谎言和出于好意而编造的谎言之间划什么确切的界线。我把这两种谎言都看作是有罪的,所以这两种谎言我都不说。

在这个问题上,和在其他问题上一样,我的气质对我为人的准则,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对我的生活习惯,有很大的影响。我做事是很少按部就班地做的;无论在什么事情上,我除了按我的天性的驱使去做以外,是很少按其他的准则去做的。预先打定主意撒谎的事,我从来没有干过,我也从来没有为我个人的利益撒过谎。我撒谎,往往是因为我害羞,是为了在一些无关紧要的或顶多只涉及我一个人的事情上摆脱一时的窘境,例如,在与别人谈话时,当我的头脑反应慢或者找不到话说的时候,我才会编造一些话来说。当我必须说话而又一时想不起有趣的话说时,我就会瞎说一气,以免待在那里像哑巴。不过,在我瞎编瞎说的时候,我也尽量小心使我编造的话算不上谎言,也就是说,它们既不有亏道义,也不伤害真理,全是一些对别人和我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我希望,我至少要做到:我讲的话,虽不确有其事,但在道德上是说得过去的,也就是说,要向别人的心展示天性的爱,是或多或少有益于人的。总而言之,我说的话要有道德意义,要有寓言的意味。不过,要做到这一点,我的才思还嫌不够,我的口才还不足以使我讲得杂乱无章的话句句都起到教育人的作用。当我与别人谈话时,谈话的进展往往比我头脑的反应快,因此常常逼得我来不及思考就说,说一些傻话和莫名其妙的话,及至说出了口,我的理智才觉得不对,我的心也不赞成,然而它们已经在我仔细掂量之前说了,已无法收回来重新另说了。

也是由于我的气质的不可抗拒的原动力的驱使,往往在意料不到的刹那间,我害羞和胆怯的心理又使我说一些违心的假话。它们之所以不经过心中的思考就脱口而出地说了出来,完全是一时的形势的需要。那次伤害可怜的玛丽蓉的谎言,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想起此事,就使我不敢再撒这类损害他人的谎。不过,这并未阻止我为了摆脱困难而说只涉及我一个人的假话;这种假话,在违背我的良心和我立身处世的原则方面,与损害他人命运的谎言是一样的。

我请上天作证:如果我能收回我为了摆脱困境而说的谎言,并说出于我不利的真话,而又不因为我收回前言便蒙受新的羞辱,我是真心愿意收回那些谎言的。不过,由于我不好意思由我自己来暴露我的错误,所以我到现在还没有这么做。对于我的错误,我是真心悔恨的,尽管我没有胆量去纠正它们。有一个例子可以说明我这番话的意思,并说明我撒谎既不是为了谋取利益;也不是出于维护我的自尊,更不是由于我有什么企图或坏心,而唯一无二地是由于一时的尴尬和我错误的害羞的心理。我有时候非常清楚:谎言就是谎言,对我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

不久前,福尔基耶先生硬要我破例带着我的妻子,和他及他的朋友贝鲁瓦,到瓦加森太太开的饭馆去吃什么野餐。这位老板娘和她的两个女儿也与我们一起吃,吃到半中间,那位大女儿(她已结婚并有了身孕)突然问我,硬要我告诉她:我是不是曾经有过孩子。我的脸刷地一下羞得一直红到耳根;我脱口回答说:“我还没有这个福气”。她露出诡秘的微笑,环视了一下在一起用餐的人。这个动作的意思是很清楚的,连我在内,大家都明白的。

我的回答显然不是出自我的本心,尽管我是有意骗她。我抬头看那个提此问题的女人,我看出:我否定的回答并未改变她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她是早已料到我会否认的,甚至可以说她是故意激我撒谎,好拿我开心的,这一点,我还不至于蠢到觉察不出来。两分钟以后,我该回答的话自动就出现在我的脑子里了,我应该这样告诉她:“一个年轻的女人向一个老头儿提这个问题是不甚妥当的。”【44】这样措辞,既没有撒谎,也用不着因为说了什么肯定的话而脸红,不仅稳住了那些看我笑话的人,而且也使那个女人受到一次小小的教训,自然而然地使她不敢再那么放肆地盘问我。可是我没有这么做,没有说我该说的话,相反,我说了不该说的毫无用处的话。可以肯定的是,我的回答既未经过我的思考,也不是出自我的本心,而是由于我一时窘迫的结果。在这个问题上,我以前未曾这么尴尬过。我承认我的错误,而且承认时的语气是坦率多于羞愧,因为,我毫不怀疑的是,人们是看得出我弥补过失之意和深感内疚之心的。而这一次,人们狡黠的目光使我感到难堪,使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结果,使我更加窘迫,更加胆怯。可见,我之所以撒谎,完全是因为我害羞的缘故。

我从来没有像我在写《忏悔录》时那样明显地感到我对谎言有一种天生的厌恶。因为,在这个时候,只要我的天性稍稍往撒谎方面倾斜一点儿,撒谎的念头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强烈引诱我撒谎。然而,我决定:我要无话不说;我该受谴责的事,一件也不隐瞒。由于一种我难以解释的和不愿意模仿他人的心理作用,我反倒觉得最好是从相反的方向撒谎,这就是说:对我自己的指摘,宁可有过之而无不及;对我自己的辩解,要轻描淡写到等于没有辩解。这样,我的良心就保证了我将来不会像我自己这样严厉地受别人的评判。是的,我是怀着高尚的心灵这样说和这样感觉的。在写《忏悔录》的时候,我的心地之善良、真诚和坦率,我敢自信,和任何另外一个人是一样的,甚至还远远过之。我既感到我心中的善胜过恶,我什么话都说,这对我是有好处的,因此,我把我要说的话,全都说了。

我该说的话,不但没有少说,而且有时候还多说。不过,不是多说了事实,而是对当时的环境讲得过多。这类谎言,是想象力奔放的结果,而不是存心说的。实际上,我是不该把这一类话称为谎言的,因为,我多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假的。我写《忏悔录》的时候,我已经老了【45】,对于我浅尝辄止的生活中的乐趣,已经感到厌倦了,觉得它们都是毫无意义的了。全书是凭回忆写的;有些情况我回忆不起来,或者回忆得不完全,于是,只好用想象来代替回忆,想象出一些细节来填补空白。不过,我想象的细节,其情况绝不和当时的情况相反。我喜欢把我一生中的美好时刻讲得详细一些,有时候还情不自禁地添枝加叶把它们美化一番。对于我已经忘记的事,我就想当然地说一个可能是如何如何的情形。我有时候用天花乱坠的词句来描写事实,但我绝不用撒谎的办法来文过饰非,搪塞我的罪恶,也不硬说我有什么这样那样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