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1】(第29/33页)
把这次玩的情况和我前面讲的几次情况一加比较,我很满意地感觉到:键康的娱乐和天然的乐趣,与用大把大把金钱换来的乐趣,大有差别。后者是在拿别人开心,看不起别人,是排斥他人而自己独自享受的快乐。因为,看到一群生活穷困的人为了争夺几块已经被人踩碎、沾满了尘土的香草面包,竟你推我搡,乱成一团,这算哪一门乐趣呢?
当我对我在各种情况下领略到的快乐进行思考时,我发现,这种快乐的产生,来源于自己所做的善行少,而更多的是因为我看到了许多高高兴兴的面孔。对我来说,这种状态有一股魅力。不过,尽管这种魅力深入了我的心,但在我看来,它似乎唯一无二地是来自于感官的感受;如果我感觉不到令人满足的欢乐感,我认为,我对欢乐的享受就不完全。在我看来,娱乐之事是无私的,我本人是否参与其事,没多大关系。在人民大众过节时,哪里有欢乐的面孔可看,我就到哪里去。然而,这种情况在法国往往看不到。自以为很快乐的法国人,在玩的时候很少有这种快乐的表情。从前,我常到城郊的小酒馆去看那些普通老百姓跳舞。他们的舞跳得死气沉沉,十分单调;姿势也很呆板,显得很笨。我走出酒馆的时候,不但不快乐,反而感到很不舒服。然而在日内瓦,在瑞士,跳舞的人笑声始终不断,甚至笑得前俯后仰,好像发了疯,一切都像过节那样满意,那样快乐,既看不到忧郁的面孔,也看不到奢侈豪华的排场,大家的心里都充满了幸福、团结与祥和的感情。在天真无邪的欢乐中,素不相识的人也互相攀谈、互相拥抱、互相邀请一起去参加节日音乐会。至于我本人,为了领略节日的快乐,我倒不必去和他们一起跳舞或听音乐,我只须看他们玩就行了;我在旁边看,也分享到了他们的快乐。在那么多笑容满面的人中,我敢肯定:没有一个人的心比我的心更高兴。
上面讲的,尽管只是感官感觉的快乐,但它当然也包含有道德的因素在内。以我为例,就可以说明这一点:如果我发现满脸笑容的人是坏人时,我就明白,他们的笑容是表明他们的坏心得到了满足,因此,我看了非但不快乐,反而不高兴,感到难过和厌恶。只有天真无邪的快乐,才是唯一能打动我心的快乐,而折磨他人或拿他人开心的快乐,我对之是十分厌恶和痛心的,即使事情与我毫无关系,我也恨之入骨,因为这种快乐的出发点,与前一种快乐的出发点截然不同;尽管两者同样是快乐,但它们对别人和对我的内心产生的影响是完全两样的。
我对他人的痛苦和忧愁的感受是如此之敏锐,以至一见到这种情形,就不能不感同身受,心情之激动,非言语所能形容。我的想象力使我把自己想象成为那个受痛苦的人,而且,我难过的程度往往还超过他本人。一看到他人不满意的表情,我就受不了,尤其是当我感觉到他人不满之事与我有关时,我就更难受了。从前,我曾糊里糊涂地到有钱人家去串门。这些富人家中的仆人总要让我为他们主人对我的款待付出高昂的代价,因为,他们虽在侍候我,但又做出不愿意的样子。看见他们满腹牢骚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只好赏他们几个埃居;前前后后我一共赏了他们多少钱,连我自己也说不清。对于敏感的事情,我极易冲动;尤其是对于欢乐或痛苦,对于善意或恶意,更易冲动。我被这些形之于外的现象左右得无法可施的时候,就只好逃之夭夭。一个陌生人只要做一个表情、一个姿势或使一个眼色,就足以扰乱我快乐的情绪或安慰我的痛苦。只有在我单独一人的时候,我才属于我。除此以外,我就会被我周围的人随便愚弄,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从前,我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很快活,我在人们的眼睛中看到的全是善意,最坏也只不过是不认识我的人不理睬我而已。可是如今,人们既不惜力气硬要把我的脸指给大家看,又不怕花工夫硬要给我的天性披上伪装。我一走到街上,看到的尽是些令人心酸的事情,因此,我只好赶快跑到乡下。我一看到碧绿的田野,我就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所以,如果说我爱孤独的话,这有什么奇怪的呢?我在人们的面孔上看到的全是敌意,而大自然对我却始终是笑脸相迎。
不过,我还是得承认,和人们一起生活是有乐趣的,只要我的脸不被他们认出来。然而,这一点点乐趣,人们也是很少让我享受的。几年以前,我喜欢到乡村去,看农夫们一早起来修理农具,看农妇们和她们的孩子一起在家门口玩。这种情景,有一种我难以描述的打动我的心的力量。我有时候伫立观看那些忠厚的人们做这种活儿,不由得感动得叹息,但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叹息。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看出我对这种事情感兴趣,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愿意让我看。不过,在我经过他们面前时,我一看到他们的脸色有变,看到他们注视我的神情,我就明白他们是在想办法要把我这个来意不明的人赶走。这种事情,我在巴黎残废军人院还遇见过一次,而且对方表现的不悦之色更为明显。这座宏伟的建筑物,我一直非常喜欢;我每次看见那些善良的老军人,心情都非常激动,对他们表示敬意,认为他们个个都可以像斯巴达的老军人那样说:
想当年我们是何等的
年轻、英勇和无所畏惧【85】。
我喜欢在陆军士官学校【86】周围散步;当我在那里碰到那些还依然遵守军人礼节的老军人时,心里非常高兴。他们路过我身旁时,都向我行礼。他们对我行一次礼,我心里就向他们回一百次礼。我心里非常希望能常常见到他们。由于我从不隐瞒我心中的感受,所以我经常和人家谈到这些年老的军人,谈到他们使我深受感动的行礼的样子。可是,好景不常;不久以后,我发现他们不再把我当生人看待了,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我成了他们不认识的人了,因为他们看到我的时候,他们的眼神和其他人的眼神完全一样,再也不行礼,再也不打招呼了,完全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目露凶光,再也不像原先那样彬彬有礼了。军人的坦率不允许他们像别人那样表面上笑骨子里却恨,表面上尊敬暗中却整你,因此,他们就公开对我表示粗暴的憎恨。我感到最难办的是:我要如何才能判断出哪些人对我的成见最少,对我不那么掩饰他们的愤怒。
自此以后,我在残废军人院附近散步的兴趣就不如从前浓了。不过,由于我的感情不取决于他们对我的感情,因此,我见到那些曾经为保卫祖国立过战功的老军人,仍依然对他们表示敬意,心中照样很快乐。当然,看见他们竟那么恶劣地回报我对他们的尊敬,心里还是十分难过的。我有一次偶然碰见一个老军人,他也许还未受过他人的教唆,或者是不认识我是谁,因此,不但对我没有厌恶的表情,并且还诚诚恳恳地对我打招呼。单单这一个人的这一点表示,就足以抵消别人对我的可憎的态度了。当时,我把别的人都忘记了,一心专注于这个老军人,我觉得,他的心灵和我的心灵一样,是不让仇恨的种子进入其中的。去年,我有一次乘渡船到天鹅岛去散步,又碰上过这类令人兴奋的事。有一个可怜的老军人在船上等人一起乘船过渡。我上船后就让船夫开船。那时正是涨水季节,过河的时间要长一些,可我不敢找那个老军人谈话,怕像以往那样遭到粗暴的对待和拒绝。不过,他诚恳的态度使我放下了心,开始和他攀谈。我觉得他是一个有感情和道德的人。他谈话的声调之和蔼和直率使我吃惊,感到很好听。我很少见到过有人这样喜欢我。当我得知他是刚从外省来到这里的时候,才恍然明白他为什么对我那么好。我知道人们尚未告诉他我是谁,还没有教唆他。我便利用他还不知道我姓什么名叫什么的机会和他谈了一会儿话。我们谈得很好。这原本是极其普通的快乐事儿,但在我是因为难得一遇,所以觉得很有价值。下船的时候,我见他手里只拿着两个可怜巴巴的小铜钱,我便替他付了船钱,并请他把那两个小铜钱放回他的衣兜里。不过,我还是怕他生气。幸好,他没有生气,并对我给他的照顾很感激。我见他年纪比我大,便搀扶他下船,这一举动尤其使他感谢不已;而我,谁相信我当时是那么的孩子气,竟激动得流下了眼泪呢?我真想把一枚二十四个苏的小银币塞进他的手里,送他去买烟抽,但是我不敢。这害羞的心理使我连一些可让我得到极大快乐的好事也不敢做;而在做笨事的时候,我这害羞的心理却全没有了。这一次,在我和那个老军人分手以后,尽管我感到宽慰,但我还是意识到,我这样做,可以说是违背了我自己的原则,因为我在好事当中掺杂了金钱的作用,损害了好事的高尚意义,玷污了它的无私的精神。我们固然应当积极帮助那些需要金钱的人,但在日常的生活交往中,必须让自然的善意和礼貌各自发挥它们的作用,切莫让贪财好利之徒接近这如此纯洁的泉源,以免使它受到腐蚀和败坏。据说,在荷兰,你要给人家的钱,人家才会告诉你现在是几点钟,才会给你指路。一个拿人类最简便易行的义务做交易的人,必定是一个被人看不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