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7/9页)
……把桂花枝皮削掉半边,用塑料袋包上湿土肥料严严实实包扎起,第二年春天,在原枝上部剪断——一株新生桂花树就诞生了。桃树、杏树、梨树……这种枝和那种枝,靠接、枝接、芽接;没有他不接的,他只要接,没有接不活的。
父亲一辈子很少发火,但他有时很严厉。我没有听他说过一个字的脏话、粗话,对自己子女是这样,对外人更是客气。对子女的错失,他的言语锐利,让你深悔羞愧;对外人,一般是寡言冷淡,有点“难以接近”的意味,但有一次为了他种植的瓜菜,却和军分区的一位同志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在干休所未盖成之前,我们家在军分区大院里住着一个很大的院子,有一座歇山式的草堂(草顶、古建筑常见的那种式样),父亲和另外一位退休人员同住草堂,大约我家有三分之二的面积,剩下的他住。算是近邻吧。
父亲把这个院子变成了花园,靠墙根一带则种着许多草一样的中药,点种的玉米、向日葵、丝瓜、南瓜之类,那邻居也在墙根点种得有瓜类。有一天早晨,隔壁姓娄的那位退休参谋突然气冲冲地到西墙旁边,嘴里唧唧哝哝不知是说话还是骂人,手里猛撕乱扯那丝瓜秧。坐在正房里的父亲终于忍不住了,出来站在门口,挺直了身子,我很少见他这般威严的,看也不看那人喊:“娄参谋你干什么?”
“我没,”那人似乎怯懦了一下,但很快镇静了,提高了嗓门,“我种的丝瓜让人偷了!”
“你的丝瓜?”
“是我种的!”
父亲背着手走下台阶,说:“不错,丝瓜是你种的。架子是你搭的吗?还有,你浇过水施过肥没有?”
姓娄的打住了,不安地干笑着走出地边,说:“首长,别发那么大火嘛!我是说,种了丝瓜吃不到丝瓜,要这瓜秧子干甚——”
“我不是你的首长!我也没带过你这样的兵!”父亲冷冷地说,“你必定想,这瓜是凌尔文吃掉了是不是?”
“没有没有……”
“我从不吃丝瓜。”父亲看也不看他只顾自说自道,“你太放肆了!你知道你是哪年的兵?我如果还工作,你敢吗?”
“首长……”
“我说过,我不是你首长。”父亲在盛怒时是这样,根本不看对方脸色,“我们农民出身,别人到自己地里拔一根葱,一个山药蛋,都是罪过吗?”
“首长——我……错了。”
“你不要给我认错。”父亲继续说,“你去给政治部认错!你的丝瓜我没动,解放他们也没动——是你们詹副参谋长的小儿子摘的——你要去给詹副参谋长道歉!”
父亲说完一甩手进屋“砰”地关上了门。我还站在院子里,还在寻思“给詹副参谋长道歉”的道理,姓娄的已连忙在自来水管(在院里)上洗手,对屋里大声说:“首长别生气,我这就去——”他踉跄着去“道歉”了。
父亲在部队,母亲在地方工作。他们两个人长期吃“供给制”——每人每月:父亲是六元,母亲是四元吧。这个数,今天看是有点天方夜谭,但其实在共产党革命队伍中长时间全面执行过这个制度。我是后来“有了学问”才晓得,供给制还有一个名字,叫“战时共产主义”——贫困的平衡,按需分配,其实很舒服的,有点像初入伍时的义务兵——我们现在去当兵,也大致还是这个待遇,吃、穿、住、用的都是公家管,穿的,除了裤衩,连袜子都是“发的”,父亲那时连牙膏肥皂都是“供给”,好处是什么都不用操心:到时候就会有人给你发;不好处是没有积蓄,攒不住钱。就那几个零用票,想打打牙祭,改善改善伙食都有点窘困。但我们兄妹——部队子弟都一个样——不享受“供给”,但每人每月是另有二十元的生活津贴。
所以当时在部队有口谚,“一个孩子是贫农,两个孩子是中农,三个孩子是富农”,四个孩子?则是“地主”。父亲出身成分是富农,很不体面,但在部队,他又是堂堂正正的“地主”——他有四个孩子,每月全家可以拿到八十八九元。这个数字,在建国初期,可以说是笔巨款了。
曾经有一段时间,地方上已经实行工资制,但部队仍在供给。母亲的收入一下子涨到八十多元,而父亲还只是“六元”。这样,父亲就必须吃我们兄妹的津贴,吃母亲的工资。但是很快的,在军队的父亲实行了工资制。他还另有军龄补贴。每个月工资袋里能拿到二百一十六元,加上母亲的钱每个月就是三百元了。
老子讲“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直到人类消灭,嚼火熄尽,这句话也是真理。当时一个县委书记工资不过八九十元,一个地委书记一百三四十元,那是“普遍现象”,即使军分区的司令老红军,工资也就三百元吧——而我们家处洛阳,应该说是个不小的名城。父亲“进步”虽慢,然而资历较老,收入不菲,加上母亲的,在洛阳这样的城市里,也是很扎眼的。
已故作家乔典运的生花妙笔写过,人要想活得平安,就得活得不如人,你不如人,可怜而无害,一般来说,如杨白劳那样,只要不欠黄世仁的债,黄世仁不大会主动拾掇他。杨白劳也有强项,他的女儿太好看——这一条比人强,所以招来无妄之灾。
1969年的二月河。父亲母亲都很安分,都不是惹是生非的人,他们入伍早,进步慢,在革命队伍里,本来是个弱者:处处不如人。在供给制下,大家区别不很大,一下子跳进工资制,人们一个早晨就明白过来,这个吃中灶的老凌,原来比首长还有钱!军衔定得低,该晋升军衔时送他到不能晋升军衔的干校去“学习”,母亲在陕县如鱼得水,到了“工资制”,在洛阳就受排斥。我看有两条原因,一成分高,好比软柿子,好捏;二“工资”冒尖,收入丰厚。可怜的父母,我认为他们第一条原因记牢了,第二条原因是忽略了——他们认为是洛阳风气不好,换一换地方就成,到了县城,他们才知道这里的日子更难过。因为好人坏人、正常人偏执人,只要是社会人,都有点正常劣性:妒忌——很平常的一个思维方式:“他们收入三百,凭什么?”——人们这时不大会想我的父母都是“老革命”,父亲打游击在古墓中住过多少年。“他妈的!”人们如此想;“他妈的!”二月河也这般想。
唉……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我的感觉,父亲母亲一辈子都在矮檐下,我就没见他们抬过头,也不曾听到过他们真正欢快的笑声。真的,一次也没有听到过!他们的忧郁沉闷伴随了他们的生命进程。父亲有一次叹息:做一个共产党员真难,母亲更正说,做一个人就真难!还有一次,是反右斗争之后,父亲问母亲:假如我划成右派,你会和我离婚吗?母亲连想都没想,说:“必须离——解放他们一辈子重要!”这个话是父亲快要走到尽头时,垂老风烛中传告给二月河的,他还告诉我,尽管知道母亲的话理智,尽管他也知道她爱他,尽管事情并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