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阅读世界文学(第7/9页)
为了提示如何扰乱那似乎太整齐、太中立的目录,而与书籍作有个性而生动热情的交往,我只有把自己作为一个读书人的热情完全倾吐出来。打从很早以前开始,我就过着一种与书为伍的生活,正确选读世界文学的努力,对我而言是相当熟悉的。广泛涉猎之后,我有义务去认知自己熟悉的种种事物。
可是这种读书方法以及为追求教养而公平学习外国文学的态度,是不合我性情的。我不断在书籍世界内部为某些特殊的挚爱所吸引,被特殊的新发现所魅惑,唤起新的热情。这类热情不断交替出现,其中有些热情经过一段时期后又再度回归,但另一些热情却仅展现一次就消灭了。因此,我自己的文库几乎包含了上述所有的书籍,但排列次序却不同。我的书散满各处,其中一部分只为了义务而收存,另一部分却像娇宠的爱儿一样,流露出特别被珍爱的样子。
这些获得特殊珍爱而被重视的书籍,在我的文库中为数不少,在此无法一一细述。我只想约略谈谈世界文学如何反映在个人身上?如何从各方面吸引读者?如何感化、形成个人的性格?如何由个人加以处理?
我自己很早就开始了对书籍的爱好与读书的欲望。少年时期,我所知道而能加以运用的唯一藏书就是我祖父的藏书。这包含几千册书的大收藏,大部分都引不起我的兴趣。这些书籍如何累积成如此庞大的数量,我完全不明白。好多册的历史与地理年鉴、英语与法语的神学书、金边的英国少年读物与宗教书、学术性杂志(有的用厚纸装裱整齐,有的按年份排列捆在一起)堆满了书架。这一切在当时的我看来,都是完全无聊,任其尘封,不值得保存的。
可是,这批藏书中也有些其他部门的作品,是后来我逐渐发现的。首先是几册单行本引起了兴趣,我开始逐一搜寻这批看来毫不引人入胜的藏书,终于发现了自己觉得有趣的东西。
其中有令格兰威尔看得入迷、有插图的《鲁滨逊漂流记》,也有18世纪30年代沉重四开本、有插画的德文版《一千零一夜》。这两本书有如尘封书海中的两粒珍珠,从此,我不停地搜寻客厅中高大书架的每一角落,经常在高梯上一坐数小时,有时更俯卧在堆满书本的地板上。
在这种神秘尘封的图书室中,我第一次发现了有价值的文学作品——18世纪的德国文学!
这批奇妙藏书中,居然具备了完整的18世纪德国文学,有《少年维特之烦恼》,有克洛普斯托克的《救世主》,有哥德维兹奇插有铜版画的数册年鉴,以及其他当时我还不十分明白的宝藏——九卷哈曼117的全集、云格·许提林与莱辛的全集、怀依塞与拉贝纳·格拉特118的诗集、《从梅美尔到萨克森的索菲之旅》六卷、一些文学新闻、若干卷尚·保罗的作品。
此外,我也是在那个时候才看到巴尔扎克的名字。那是他生前出版16开本蓝厚纸封面的几册德译本巴尔扎克。虽然第一次知道了这位作家,但我记得读了其中一卷时,完全不懂。主人翁的财务状况竟然描述得如此详尽,从他的财产每月可获益多少、母亲的遗产有多少、其他遗产预计有多少、借款为数若干等等,都一一写出。我非常失望,我所期待的是通往热情、诱惑、野蛮国度之旅,美丽的失恋体验,或者,对一个年轻人腰包中究竟有多少钱也极感兴趣!我厌恶地把这本蓝色小书又放回原处,从此以后,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我完全不碰巴尔扎克的作品。
直到很久以后,才逐渐改变过来,重新发现了他,这次才认真地读了下去。
因此,我对祖父藏书的体验主要是18世纪的德国文学。从中我认知了怪异、被遗忘的人物与作品——波德摩119的《诺亚的子孙》,格斯纳120的《牧歌》,格奥克·佛尔斯特121的《游记》,马提斯·克劳狄斯的全集,宫廷顾问官凡·艾嘉尔兹豪森的《彭嘉尔之虎》《修院故事》,希培尔的《各国漫游记》及其他。在这些古书中当然有许多无益的作品、被正当遗忘与排斥的书。但也有克洛普斯托克美妙的《赞歌》、格斯纳与魏兰德纯朴典雅的散文、哈曼奇妙动人心弦的精神之光。即使读了无聊作品,我也丝毫不后悔,因为真正从多方面认知历史上的时代,自有其益处在。
总之,我以博学专家也有所不及的完整性学习了一个世纪的德国文学。从旧式偏颇的书籍中传来了我亲爱祖国语言的气息,这世纪又正是古典主义开花结果的孕育期。我借这些藏书、年鉴、布满灰尘的小说与英雄叙事诗学习德文。此后,当我逐步认知了歌德与近代德国文学的全部精华后,我的耳朵与语言良知越来越尖锐,而且接受了足够的训练。我熟知而且精通歌德与德国古典文学所孕生的精神特性。至今,我仍然特别喜爱18世纪的文学。那许多被遗忘的文学作品仍然保存在我的藏书中。
若干年后——在这期间我累积了许多体验与读书经验——精神史另外的领域,亦即古印度开始吸引了我,不过,并非直线式的。我因朋友的介绍,认识了当时被称为接神术与神秘智慧记述的著作。这些著作有的非常厚,有的则只是片段陈旧的小册子。但都是令人毫无感觉的东西,读来很不愉快,充满教训语,而且有点卖弄小聪明。不过,虽有叫我厌恶的贫血与说教倾向,也有不能不让人发生共鸣的某种理性与超俗性。它们吸引了我一段相当长的时期。不久之后,我发现了它们魅人的秘密。隐秘不见的精神指导者向这些教派典籍作者细语陈述的所有奥义,展示了共同的出处,那源头就是印度,以此为出发点,我继续地探求下去。
不久后,我有了第一次的发现,心情激动地阅读《圣薄伽梵歌》,这是一部可怕的译本。到今天为止,我读过好几种译本,但并未发现真正美的译本。可是,我已找到了开始探求时所预感的黄金穗粒,在印度式形体中发现了贯通亚洲的思想。
从那时起,我开始读有关“业”与轮回的矫饰著作,不再为其狭隘性及不重要的说教而气愤。我尽力想把原典中所能获得的东西当作我自己所有,于是,我认识了奥登保122与德逸森123的著作,以及他们从梵文翻译过来的德译本,还有雷奥波尔特·许雷德尔的著作《印度的文学与文化》和若干印度文学的旧译本。当时,古印度的智慧与思想和叔本华的思维世界一样,强烈地影响了我的思想与生活,达数年之久。虽然如此,不满与失望依然残留。首先,我所收集的印度原典译本,几乎都有数不清的缺点。只有德逸森的《六十奥义书》与诺曼124的《佛陀说法集》,让我纯粹而完整地体会并享受到印度哲学的境界。但这一切不应归罪于翻译,我在印度世界中所要追求的是一种欧洲无法发现的东西,也就是说一种智慧。我不仅预感到这种智慧的存在与可能性,甚至预感到它必然存在。可是,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无法发现这种智慧已借语言的传达而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