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传(第2/5页)

15岁那一年,上学不很顺利,我自觉地开始自习,而且全力以赴。家里有祖父的庞大藏书,真使我高兴愉悦,觉得幸福无比。客厅排满了旧书,18世纪的德国文学与哲学莫不齐备。16岁到20岁这几年,我不仅写了许多早期的试作,也读了大半的世界文学,对艺术史、语言学和哲学也耐心地啃读。这大概足以弥补正规的研究了。

之后,我当了书店店员,足以赚取面包维生。总之,我跟书本的关系比跟木螺丝和铁轮衔接的关系更深、更密。起初,我涵泳于新发行和最新发行的文学书中,啊,不,可以说是完全沉迷于其中。这种乐趣几乎如醉如痴。当然过不久,我发觉,像现在这样生活在新书和最新的书中,精神上是难以忍受而无意义的;只有跟过去的作品、历史、古老的作品、最古老的作品不断发生关系,才是使精神生活可能维持下去的方法。

于是,刚开始时的那股乐趣逐渐消失,深觉应由新刊书的泛滥中回归到古籍。因而,我由新书店转向旧书店,将计划付诸实施。但是,只有在必须维系生命的时候,才忠于职业。

26岁时,由于最初的文学成就,我放弃了这项职业。

接着,我又遭遇了许多暴风雨,忍受了种种的牺牲,终于达到目标。虽然一般人认为简直不可能,但最后我还是成了诗人,看来好像也战胜了与社会长时期的艰苦战斗。在学时期与成长时期,我屡次濒临毁身的绝境。这种苦涩的回想现在已经被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能含着微笑来重加陈述——以前对我深表绝望的家人与朋友,现在都以笑靥相向。我胜利了。现在无论做了什么蠢事与无聊事情,世人都认为了不起,我自己也觉得非常舒服。我现在才发觉自己已在多么可怕的孤独、禁欲与危机中过了好几年。为世人激赏的温煦微风使我愉快。我开始成了一个心满意足的人。

我的外在生活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在平稳愉悦中度过。我有妻子、孩子、家屋和庭园。我写了几本书,被认为是可爱的作家,与世人和睦相处。1905年,为了反对威廉二世的独裁,我帮助别人创办了一份杂志。不过,到最后,我仍然没有认真思考过此一政治目标,而且一直都在瑞士、奥地利、意大利、印度旅游,看似万事顺畅无比。

1914年的夏天终于来临了。突然间,内外似乎都完全不同了。我知道,我们往昔的幸福是建立在不安定的基础上。因而,苦难——伟大的教育开始了,所谓伟大的时代开幕了。迎接这伟大时代的我很难说比别人准备周详,态度安详明朗。那时候,我跟别人唯一不同的是,我缺乏大多数人所拥有的伟大慰藉——振奋。于是,我又回归到自我,并与周围的世界冲突。我应该再度进入学校;必须再度遗忘自我的满足,忘记安于社会现实。由于此一体验,我才跨过第一道门槛,走进生活中。

我不曾忘记过大战第一年的小小体验。为了能够主动、有意义地顺应这变化的世界,而去访问大野战医院。当时,我认为我一定适应得了。在这伤患医院中,我认识一个独身的老妇人。她以前过着好日子,靠财产的利息生活,现在则在这野战医院中当护士。她以动人的振奋告诉我,能遭逢这伟大的时代多么值得骄傲与喜悦。我当然了解她的心情。因为对她来说,要使惰性、完全自私的老处女生活变成精力充沛,较有价值的生活,就需要战争。

但是,走廊上满是包着绷带,身体因中弹而扭曲的士兵,客厅内充满手足残缺的人与濒死的人,听她谈起自己的幸福,我真有窒息之感。纵使很了解这妇人的振奋,我仍然无法随她振奋,也无法肯定她的说辞。每当有10个伤患交给这振奋的护士时,她的幸福顿然间似乎就提高很多。

是的,我无法随着这大时代而兴奋。所以从开始,我就在战争中尝到悲凉的痛苦。对于从外部、从晴朗天空吹来的不幸,我曾绝望地抵抗好几年。我四周的人群全都疯狂地陶醉在这不幸中。当我看到诗人们在战争中找到喜悦的新闻报道,读到教授们的呼吁与名诗人来自书房的战争诗时,更倍感悲怆。

1915年某一天,我公然地将这种悲怆的告白公之于世,在这告白中,我感叹精神生活者竟然除了强调憎恶、扩大谎言、赞美大不幸之外,毫无所能。我以相当慎重的态度表白这些不满,但在祖国的报纸上,我却被宣称为叛逆——这对我来说是新的体验。我跟报纸的接触虽然很频繁,但未尝一次受到这么多人的唾弃。这非难指斥的记载被我家乡的20家报纸转载。我本以为在报社中有许多友人,却没想到他们当中只有两个人敢挺身出来替我辩护。

老朋友告诉我,我们心中都养着蛇。此后,这颗心只为恺撒(皇帝)和国家而鼓动,不会为我这种堕落的人鼓动。从陌生人那儿也寄来许多侮辱我的信。出版业者告诉我,他们不愿跟应被唾弃的作者来往。这许多信的封套上都附有一个饰物,那是以前不曾见过的。这饰物原来是写着“神呀!请惩罚英国!”的小圆邮戳。

人们也许会认为,我又从心中嘲弄这种见解。但我并没有笑。这种看来不十分重要的体验,结果却在我的一生中带来了第二次大变化。

在此,你大概会想到,我的第一次变化是在立誓要做个诗人的瞬间发生的。以前的模范生黑塞变成了不良学生,他受处罚,被退学,到哪里都品行不端,不仅自苦,也使双亲时时担心——因为他在周边世界(或者似平凡的世界)与自己心声之间找不到和解的可能性。同一现象又在战争中重新出现了。我发觉我又跟以前和睦相处的社会冲突了。

于是,做什么都不顺利,只好再度回到孤独悲惨的处境中。我的所思所为都遭受他人怀有敌意的误解。我看见,在现实与我寄望的美好理性世界之间横亘着绝望的地狱。

但是,这一次,我却不能不内省。我知道,我必须把自己痛苦的责任求之于自我,而非求之于外界,因为我深深体悟到:指责世界疯狂与野蛮的权利,不在人,也不在神,更不在我。因而,如果我跟变移的社会发生冲突,那必定是由于自己有种种混乱。的确,我自己有混乱。在自己的内部攫住这种混乱,并试加整理,着实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当时还有更明显的事,那就是我为了要跟世人和睦相处,不仅要付出极高的代价,而且还须跟世界的外在和平一样模棱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