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何时圆(第2/3页)

医生说祖父是腰椎间盘突出加腰椎管狭窄,无大碍,本来要手术治疗,但年纪太大了,怕下不来手术台,建议保守治疗。

家人都松了一口气,回去围在祖父身边宽慰他,过了几天大姑说她家那边有按摩治疗的医院不错,祖父就被送去了大姑家,我也启程去了外地工作。接下来的半年多时间一直在忙,偶尔给家里打电话询问祖父的情况,也都是说在逐渐好转,拄拐杖能走了,我也和祖父通过几次电话,电话那头的他又恢复了洪亮的声音,劝我别担心,现在能吃能喝。

夏天的时候我有机会回了一次老家,但是行程又很紧,我只是在夜晚去看望祖父。那时祖父已经从大姑家回来,我在厨房吃饭,祖父就站在旁边叉着腰和我说话,没拄拐杖,我说爷你现在不用拄拐啦?他笑着说快好了。而当我吃过饭回到屋子里坐时,就看到拐杖明明就在屋子里放着,我也就一刹那明白了祖父那种有点逞强的心情。

那夜我匆忙得甚至没来得及住一宿,坐了一会儿就急急地走了,祖父说怎么这么急,我说实在是有事情,他便不太利索地送我至门前,我说爷你快回屋吧,我有空就回来。

这就是我见祖父的最后一面,说了不到十句话,记不清太多细节,潦草得一点都不像告别。而我又具体在忙些什么呢?也记不清楚了,大概也不是什么非常要紧的事。

回到工作地方十几天后,我接到家里的电话,祖父病危。

我记得那是一个黄昏,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时,东边的月亮已经若隐若现了,我挂了电话后突然不知该做什么,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我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不是悲伤也不是颓然,只是心脏在不停地狂跳,像是要发生一件恐惧的事情般紧张。我去请假,话说得语无伦次,我去买票也忘了找零钱,在等待火车到来的时间里,我就沿着火车站前面的街道来回地走,脑子里像是硝烟弥漫的战场,嘈杂而纷乱,我实在走得累得不行,就坐在路边看天,看着看着就大哭了起来,也不在意路人的目光,也不在乎自己的样子,那一刻,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上了火车,没有座位,我就靠在车厢连接处的车门边站着,站累了就坐在地上,一心想着的就是火车快点开,想着还有奇迹能够发生,甚至愚蠢地希望这不过是家人和我开的一个玩笑,等我到了家里祖父仍旧站在院子里冲我笑。

凌晨两点多,我又接到家里的电话,询问我到哪儿了?我回答在车上,明天中午才能到,那边没说什么就挂了电话。我的心一沉,知道来不及了。

祖父这人爱说话,喜欢热闹,爱拉拢人,年轻时刚从矿区下放时,就隔三岔五把矿友们弄到家里聚会,吃上个三五天。那时缺粮食,祖母气得没法还劝不了,祖父这人脾气大而暴躁,说急了还会打祖母。我们都怕祖父,他一瞪眼睛我们都躲得远远的,从来不敢主动和他亲近。

儿女长大后,祖父又学着做生意,开砖厂、办油坊、倒卖钢材,家里永远是一屋子一屋子的人,货车司机、远方亲属、林林总总的陌生人,满屋子的烟酒气。祖父做生意还没啥头脑,总顺便弄回来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印象深刻的是在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祖父弄回来过几只部队退伍的警犬,毛黑锃亮地拴在院子里,看到人就目露凶光龇牙狂吠,那些警犬还不吃剩饭剩菜,专吃肉,祖父就每天杀祖母养的鸡喂那些警犬,后来自然是赔了钱。祖父又买回家里一匹马,那马又不是马,不知是马和什么杂交生出来的怪物,我们都叫它四不像,那四不像下了车之后后腿就不能走路了,老姑每天抬着它的屁股到野地里喂草……

后来坚持最久的砖厂和油坊相继倒闭了,远方亲戚和陌生人也都走了,家里也一下子冷清了下来,祖父整天蒙头睡觉,人似乎也显老了。然后好像在某一个黄昏,我和一群伙伴们在废弃的砖厂玩,那里荒草丛生,烧焦的土地和废弃的砖石堆成几座类似于假山的玩意儿,我爬上一个土堆,就看到远处有一个人赶着一群鹅来这边放,那人的影子很长,人没到影子就先触到我了,那个人就是祖父,他把鹅赶到荒草里,人就蹲在路边吸烟,我走过去,他冲我笑,从那时起,我才觉得祖父是个能够亲近的人。

祖父老了以后脾气没那么暴躁了,但还是爱说话,也爱和人抬杠,有时走在路上和人说了几句话就争执起来,等回到家里还要再骂上几句。对我们孙子辈的倒是宽容起来,我们在他的屋子怎么疯怎么闹都不会发火,有时正值顽皮期的孩子把塑料袋套在他头上勒紧他也不生气,永远乐呵呵的。逢年过节,他经常很满足地看着那么几大桌子人吃饭,说还是人多好,什么时候没人都不行。

他六十六岁大寿那天儿孙们排队给他磕头,他从头到尾都把笑容挂在脸上,没想到的是我们却都哭了,旁人都羡慕说,这一大家子人多好。

近些年祖父睡眠出了问题,整夜整夜地不睡觉,我总是在外面跑,每回来一次祖父都整夜地和我说话,他那时讲的事情都是很久远很宽泛的,久远到他很小的时候,宽泛到整个家族的历史,我在那样的夜里听着听着难免就困了,可祖父讲个不停,我就随便应答几声,有时我都睡了一小觉又醒了,听到祖父还在那里讲,他可能知道我都睡了,他可能也不在乎听众,只是想说一说罢了。

叔叔家的弟弟每次都和我说,你没回来的时候爷都是和我说,我也是困得没法,我们就相视一笑,算是了解彼此的无奈。

如今想来,那样的日子倒希望能再重来一次。

祖父的葬礼冗长又繁琐,长时间地跪在灵堂前,白日里受着火盆和太阳的炙烤,深夜又凉如水,一整个夏天的蚊子都奔过来叮咬。我的膝盖跪青了一块,有病的脊椎也开始疼痛,在经过了最开始那一段悲伤后,在经历了跪在灵堂前哭得起不来的时段后,眼泪也就流不出来了,剩下的只有麻木与疲惫,就算打开祖父的棺木换冰块时,我站在棺木旁看到里面祖父的样子,也只是觉得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寿衣,人比活着时干净利落了不少,闭着眼睛样子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嘴巴比之前瘪了一点。我惊诧于自己的平静,我有那么一两秒觉得他还活着,然后又被合上的棺木把幻觉击碎。

我发现只不过一天,我已经能坦然地接受了他不在的事实。

我却没看透,这失去他的悲伤却如季风般,会一遍又一遍地刮过。

出殡那天我们儿孙要围着棺木转圈,一边转一边说“爷,送你上路”。我不知怎么的,那声“爷”每叫一次嘴就不自主地抽搐,叫着叫着眼眶就又热了,心里也憋闷得难受。主持葬礼的人嫌我们叫的声音小,便在一旁不停地嚷嚷:“大点声喊,再不叫以后没机会了!”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落了下来,只是一味地叫着“爷、爷、爷”,“送你上路”那几个字完全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