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编 思念比远方更远 德国之声(第2/3页)
“号声?”我存仔细再听,然后笑道,“没有啊,是你的幻觉。你累了。”
“开了一天车,本来是累了。这钟声太壮观了,令我又兴奋,又安慰,像有所启示——”
“你说什么?”她在洪流的海啸里用手掌托着耳朵,恍惚地说。
两人相对傻笑。广大而立体的空间激动着骚音,我们的心却一片澄静。二十分钟后,钟潮才渐渐退去,把科隆古城还给现代的七月之夜。我们从中世纪的沉酣中醒来,鸽群像音符一般,纷纷落回地面。莱茵河仍然向北流着,人在他乡,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
五
德国的钟声是音乐摇篮,处处摇我们入梦。现代的空间愈来愈窄,能在时间上往返古今,多一点弹性,还是好的。钟声是一程回顾之旅。但德国还有一种声音令人回头。从巴登巴登去佛洛伊登希塔特(Freudenstadt,欢乐城之意),我们穿越了整座黑森林,一路寻找有名的梦寐湖(Mummelsee)。过了霍尼斯格林德峰,才发现已过了头。原来梦寐湖是黑森林私有的一面小镜子,以杉树丛为墨绿的宝盒,人不知鬼不觉地藏在浓荫的深处,现代骑士们策其宾士与宝马一掠而过,怎会注意到呢?
我们在如幻如惑的湖光里迷了一阵,才带了一片冰心重上南征之路。临去前,在湖边的小店里买了两件会发声的东西。一件是三尺多长的一条浅绿色塑胶管子,上面印着一圈圈的凹纹,舞动如轮的时候会咿嘤作声,清雅可听。我还以为是谁这么好兴致,竟然在湖边吹笛。于是以四马克买了一条,一路上停车在林间,拿出来挥弄一番,淡淡的音韵,几乎召来牧神和树精,两人相顾而笑,浑不知身在何处。
另一件却是一匣录音带。我问店员有没有Volksmusik,她就拿这一匣给我。名叫Deutschland Schöne Heimat,正是《德意志,美丽的家园》。我们一路南行,就在车上听了起来。第二面的歌最有特色,咏叹的尽是南方的风土。手风琴悠扬的韵律里,深邃而沉洪的男低音徐徐唱出“从阿尔卑斯山地到北海边”,那声音,富足之中潜藏着磁性,令人庆幸这十块马克花得值得。《黑森林谷地的磨坊》《古老的海德堡》《博登湖上的好日子》……一首又一首,满足了我们的期待。我们的车头一路向南,正指着水光潋滟的博登湖,听着Lustige Tage am Bodensee飞扬的调子,更增壮游的逸兴,加速中,黑森林的黛绿变成了波涛汹涌而来。是因为产生贝多芬与瓦格纳的国度吗?为什么连江湖上的民谣也扬起激越的号声与鼓声呢?最后一首鼓号交鸣的《横越德国》更动人豪情,而林木开处,佛洛伊登希塔特的红顶白墙,渐已琳琅可望了。
六
德国还有一种声音令人忘忧,鸟声。粉墙红瓦,有人家的地方一定有花,姹紫嫣红,不是在盆里,便是在架上。花外便是树了。野栗树、菩提树、枫树、橡树、杉树、苹果树、梨树……很少看见屋宇鲜整的人家有这么多树,用这么浓密的嘉荫来祝福。有树就有鸟。树是无言的祝福,鸟,百啭千啾,便是有声的颂词了。绝对的寂静未免单调,若添三两声鸣禽,便脉脉有情起来。
听鸟,有两种情境。一种是浑然之境,听觉一片通明流畅,若有若无地意识到没有什么东西在逆耳忤心,却未刻意去追寻是什么在歌颂寂静。另一种是专注之境,在悦耳的快意之中,仰向头顶的翠影去寻找长尾细爪的飞踪。若是找到了那“声源”,瞥见它转头鼓舌的姿态,就更叫人高兴。或是在绿荫里侧耳静待,等近处的啁啁弄舌告一段落,远处的枝头便有一只同族用相似的节奏来回答。我们当然不知道是谁在问,谁在答,甚至有没有问答,可是那样一来一往再参也不透的“高谈”,却真能令人忘机。
在汉堡的湖边,在莱茵河与内卡(Neckar)河畔,在巴登巴登的天堂泉(Paradies)旁,在迈瑙岛(Mainau)的锦绣花园里,在那许多静境里,我们成了百禽的知音,不知其名的知音。至于一入黑森林,那更是大饱耳福,应接不暇了。
七
鸟声令人忘忧,德国却有一种声音令人难以释怀。在汉堡举行的国际笔会上,东德与西德之间,近年虽然渐趋缓和,仍然摩擦有声。这次去汉堡出席笔会的东德作家多达十三人,颇出我的意外。其中有一位叫汉姆林(Stephan Hermlin,1915—1997)的诗人,颇有名气,最近更当选为国际笔会的副会长。他在叙述东德文坛时,告诉各国作家说,东德前十名的作家没有一位阿谀当局,也没有一位不满现政。此语一出,听众愕然,地主国西德的作家尤其不甘接受。许多人表示异议,而说得最坦率的,是小说家格拉斯(Günter Grass)。汉姆林并不服气,在第二天上午的文学会里再度登台答辩。
德文本来就不是一种柔驯的语言,而用来争论的时候,就更显得锋芒逼人了。德国人自己也觉得德文太刚,歌德就说:“谁用德文来说客气话,一定是在说谎。”外国人听德文,当然更辛苦了。法国文豪伏尔泰去腓特烈大帝宫中做客,曾想学说德语,却几乎给呛住了。他说但愿德国人多一点头脑,少一点子音。
跟法文相比,德文的子音当然是太多了。例如“黑”吧,英文叫black,头尾都是爆发的所谓塞音,听来有点刚强。西班牙文叫negra,用大开口的母音收尾,就和缓许多。法文叫noir,更加圆转开放。到了德文,竟然成为schwarz,读如“希勿阿尔茨”,前面有四个子音,后面有两个子音,而且都是摩擦生风,就显得有点威风了。在德文里,S开头的字都以Z起音,齿舌之间的摩擦音由无声落实为有声,刺耳多了。另一方面,Z开头的字在英文里绝少,在德文里却是大宗,约为英文的五十倍;非但如此,其读音更变成英文的ts,于是充耳平添了一片刺刺擦擦之声。例如英文的成语from time to time,到了德文里却成了von Zeit zu Zeit,不但切磋有声,而且峨然大写,真是派头十足。
德文不但子音参差,令人读来咬牙切齿,而且好长喜大,虚张声势,真把人唬得一愣一愣。例如“黑森林”吧,英文不过是Black Forest,德文就接青叠翠地连成一气,成了Schwarzwald,叫人无法小觑了。从这个字延伸开来,巴登巴登到佛洛伊登希特塔之间的山道,可以畅览黑森林风景的,英文不过叫Black Forest Way,德国人自己却叫作Schwarzwaldhohestrasse。我们住在巴登巴登的那三天,每天开车找路,左兜右转目眩计穷之际,这可怕的“千字文”常会闪现在一瞥即逝的路牌上,更令人惶惶不知所措。原来巴登巴登在这条“黑森林道”的北端,多少车辆寻幽探胜,南下驰驱,都要靠这长名来指引。这当然是我后来才弄清楚了的,当时瞥见,不过直觉它一定来头不小而已。在德国的街上开车找路,哪里容得你细看路牌?那么密而长的地名,目光还没扫描完毕,早已过了,“视觉暂留”之中,谁能确定中间有没有sch,而结尾那一截究竟是bach、berg还是burg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