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编 我看见风的去处 双城记往(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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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香港中文大学的中文系任教,是在一九七四年的夏末。这决定对我的后半生,影响重大,因为我一去就是十一年,再回头时,头已白了。如果我当初留在台北,则我的大陆情结不得发展,而我的香港因缘也无由发生,于是作品的主题必大为改观,而文学生命也另呈风貌。历史的棋局把我放在七十年代后期的香港,对我说来,是不能再好的一步。

但是初去香港,却面临一大挑战。英语和粤语并行,西方和东方交汇,左派和右派对立,香港确实是充满矛盾而又兼容并蓄的地方:两岸下棋,它观棋,不但观棋,还要评棋。

我去香港,正值“文革”末期,……中文大学的学生会,口号是“认祖关社”(认识祖国,关心社会),言论完全追随新华社,对台湾的一切都予否定。从九龙乘渡轮去香港,中国银行顶楼垂下的大红布条,上书“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在波上赫然可见。……

在那种年代,一个敏感的艺术心灵,只要一出松山机场,就势必承受海外的风雨。香港,中国大陆统战的后门,在“文革”期间风雨更大。首先,你发现身边的朋友都变了。於梨华学妹进入大陆的前夕,在香港和我见面,席间的语气充满了对“新大陆”……的乐观。温健骝,我在政大的高足,准备研究《金光大道》做他的博士论文,并且苦谏落伍的老师,应该认清什么才是中国文学的大道。唐吉诃德方欲苦战风车,却发现桑丘·庞沙,甚至罗西南代都投向了磨坊的一方,心情可想而知。

然后是左报左刊的围剿,文章或长或短,体裁有文有诗,前后加起来至少有十万字,罪名不外是“反华”“反人民”“反革命”。有一首长诗火力射向夏志清和我,中间还有这样义正词严的警句:你精致的白玉苦瓜,怎禁得起工人的铁锤一挥?时间到了,终难逃人民的审判!

上课也有问题。我教的一门“现代文学”,范围是五四以来的中国新文学,选课的学生少则五六十人,多则逾百。可是坊间的新文学史之类,不外是王瑶、刘绶松所著,意识形态一律偏左,从胡适到沈从文,从梁实秋到钱锺书,凡非左作家不是否定,便是消音,没有一本可用。我只好自编史纲,自选教材,从头备起课来。还记得在讲新诗的时候,一位左倾的学生问我,为什么不选些当代进步的诗人。我正沉吟之际,班上另一位学生却抢着说:“那些诗多乏味,有什么读头?”问话的男生拗不过答话的女生,就不再提了。那女生,正是黄维樑的妹妹绮莹。

每学期末批阅学生的报告,也是一大工程,不但要改别字,剔出语病,化解生硬冗赘的西化句法,更要指出其中史观之浅陋、评价之失当,在眉批之外,更要在文末撮要总评。有一年的暑假,几乎就整个花在这件事上。终于渐见成效,学生的流行观念渐见修正。如此两年之后,四人帮下台,“文革”结束,香港的大学生们才真正重新“认识祖国”。也就在这时,梁锡华与黄维樑新受聘于中文大学,来中文系和我同事。我们合力,纠正了新文学教学上肤浅与偏激之病,把这些课程渐渐带上宽阔的正轨。

七十年代的台北,曾经是不少香港人心目中可羡的文化城。以治安而言,当年台北远胜于香港,侨生漫步于夜深的台北,觉得是一大解脱。一九七五年,中文大学入学试的中文作文,题目是《香港应否恢复死刑?》,考生多以慨叹本地治安不宁破题,再引台北为例,说明有死刑的地方有多么宁静,结论是香港应该学学台北。

那时香港的作家羡慕台北的报纸重视文学,不但园地公开,篇幅充裕,稿酬优厚,而且设立文学奖,举办演讲会,对社会影响至巨;也羡慕台北的书市繁荣,文学书籍出得又多又快,水准整齐,销路也好。颇有一些香港作家愿意,甚至只能,在台北出书。同时,台湾学生的中文程度,也要比香港高出一截。

二十年后,台北的这些优势都似乎难以保持了。中产阶级因治安恶化,政局动荡而想移民。作家们甚至在讨论,文学是否已死亡。文学奖设得很多,奖金丰富,但竞争不够热烈,而得奖人别字不少。台湾是发了,但是发得不正常,似乎有点得不偿失。

七十年代一结束,我曾迫不及待,从香港回到台北,在师范大学客座一年。那时我离台已经六年,心中充满了回家的喜悦,走在厦门街的巷子里,我的感觉“像虫归草间,鱼潜水底”。八十年代的中期我回台定居,再见台北,那种喜悦感没有了。我几乎像一个“异乡人”,寻寻觅觅,回不到自己的台北。

八年来我一直定居在高雄,不折不扣,做定了南部人。除了因公,很少去台北了。现在我的新双城记似乎应该改成高雄对台北:无论如何,北上南下,早已八年于兹。但是我对台北的向心力已大不如前,不如我在港的年代,因为台北似乎失去了心,失去了良心、信心,令人不能谈情、讲理、守法,教我如何向心?

……愿我的双城长矗久峙,永不陆沉。

一九九三年七月

(本文略有删改——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