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编 我看见风的去处 不朽,是一堆顽石?(第3/7页)

下一位可轮到贝杰曼自己?奥登死时才六十六岁,贝杰曼今年却已过七十。他从东方一海港来乔叟和莎翁的故乡,四十多国的作家也和他一样,自热带自寒带的山城与水港,济慈的一笺书,书中的一念信仰,君彦倜傥要仔细参详。七天前也是一个下午,他曾和莎髯的诗苗诗裔分一席讲坛;右侧是白头怒发鹰颜矍然的斯彭德,再右,是清瘦而易愠的洛威尔,半被他挡住的,是贝杰曼好脾气的龙钟侧影。洛威尔是美国人,虽然西敏寺收纳过朗费罗、亨利·詹姆斯、艾略特等几位美国作家,看来诗人之隅难成为他的永久户籍。然则斯彭德的鹰隼,贝杰曼的龙钟,又如何?两人都有可能,贝杰曼的机会也许更大,但两人都不是一代诗宗。斯彭德崛起于三十年代,一度与奥登齐名,并为牛津出身的左翼诗人。四十年的文坛和政局,尘土落定,愤怒的牛津少年,一回头已成历史——出征时那批少年誓必反抗法西斯追随马克思,到半途旗摧马蹶壮士齐回头,遥挥手……奥登去花旗下,作客在山姆叔叔家,弗洛伊德,齐克果,一路拜回去回到耶稣。戴—刘易斯继梅斯菲尔德做桂冠诗人,死了已四年。麦克尼斯做了古典文学教授,进了英国广播公司,作古已十三载。牛津四杰只剩下茕茕这一人,老矣,白发皑皑的诗翁坐在他右侧,喉音苍老迟滞中仍透出了刚毅。四十年来,一手挥笔,一手麦克风,从加入共产党到诀别马列,文坛政坛耗尽了此生。而缪斯呢是被他冷落了,二十年来已少见他新句。诗名,已落在奥登下,传诵众口又不及贝杰曼,斯彭德最后的地址该不是西敏寺。诗人之隅,当然也不是缪斯的天秤,铢两悉称能鉴定诗骨的重轻,里面住的诗魂,有一些,不如斯彭德远甚。诗人死后,有一块白石安慰荒土,也就算不寂寞了,有一座大教堂峥嵘而高,广蔽历代的诗魂把栩栩的石像萦绕,当然更美好,但一位诗人最大的安慰,是他的诗句传诵于后世,活在发烫的唇上快速的血里,所谓不朽,不必像大理石那样冰凉。

可是那天下午,南翼那高挺的石柱下坐着,四周的雕像那么宁静地守着,他回到寺深僧肃的中世纪悠悠,缓缓地他仰起脸来仰起来,那样光灿华美的一扇又一扇玻璃长窗更上面,猗猗盛哉是倒心形的蔷薇巨窗天使成群比翼在窗口飞翔。耿耿诗魂安息在这样的祝福里,是可羡的。十九世纪初年,华兹华斯的血肉之身还没有僵成冥坐的石像,丁尼生、布朗宁犹在孩提的时代,这座哥特式的庞大建筑已经是很老很老了——烟熏石黑,七色斑斑黑线勾勒的厚窗蔽暗了白昼。涉海来拜的欧文所见的西敏寺,是“死神的帝国:死神冠冕俨然,坐镇他宏伟而阴森的宫殿,笑傲人世光荣的遗迹,把尘土和遗忘满布在君王的碑上”。今日的西敏寺,比欧文凭吊时更老了一百多岁,却已大加刮磨清扫:雕门镂扉,铜像石碑,色彩凡有剥落,都细加髹绘,玻璃花窗新镶千扇,烛如复瓣的大吊灯,一蕊蕊一簇簇从高不可仰的屋顶拱脊上一落七八丈当头悬下来,隐隐似空中有缥缈的圣乐,啊这永生的殿堂。

对诗人自己说来,诗,只是生前的浮名,徒增扰攘,何足疗饥,死后即使有不朽的远景如蜃楼,墓中的白骸也笑不出声来。正如他,在一个半岛的秋夜所吟:

倘那人老去还不忘写诗

灯就陪他低诵又沉吟

身后事付乱草与繁星

但对于一个民族,这却是千秋的盛业,诗柱一折,文庙岌岌乎必将倾。无论如何,西敏寺能辟出这一隅来招诗魂,供后人仰慕低回,挹不老桂枝之清芳,总是多情可爱的传统。而他,迢迢自东方来,心香一缕,来爱德华古英王的教堂,顶礼的不是帝后的陵寝与偃像,世胄的旌旗,将相的功勋,是那些漱齿犹香触舌犹烫的诗句和句中吟啸歌哭的诗魂。怅望异国,萧条异代,伤心此时。深阒隔世的西敏古寺啊。寺门九重石壁外面是现代。卫星和巨无霸,Honda和Minolta的现代。车塞于途,人囚于市,鱼死于江海的现代。所有的古迹都陷落,蹂躏于美国的旅行团去后又来日本的游客。天罗地网,难逃口号与广告的噪音。月球可登火星可探而有面墙不可攀有条小河不可渡的现代。但此刻,他感到无比的宁静。一切乱象与噪音,纷繁无定,在诗人之隅的永寂里,都已沉淀,留给他的,是一个透明的信念,坚信一首诗的沉默比所有的扩音器加起来更清晰,比机枪的口才野炮的雄辩更持久。坚信文字的冰库能冷藏最烫的激情最新鲜的想象。时间,你带得走歌者带不走歌。

西敏寺乃消灭万籁释尽众嫌的大堂,千载宿怨在其中埋葬,史家麦考莱如此说。此地长眠的千百鬼魂,碑石相接,生前为敌为友,死后相伴相邻,一任慈蔼的遗忘覆盖着,混沌沌而不分。英国的母体一视同仁,将他们全领了回去,冥冥中似乎在说:“唉,都是我孩子,一起都回来吧,愿一切都被饶恕。”弥尔顿革命失败,死犹盲眼之罪人。布莱克殁时,忙碌的伦敦太忙碌,浑然不知。拜伦和雪莱,被拒于家岛的门外,悠悠游魂无主,流落在南欧的江湖。有名的野鬼阴魂总难散,最后是母土心软,一一招回了西敏寺去。到黄昏,所有的鸦都必须归塔。诗人的南翼对公侯的北堂,月桂擎天,同样是为栋为梁,西敏寺兼容的传统是可贵的。他想起自己的家渺渺在东方,昆仑高,黄河长,一百条泰晤士的波涛也注不满长江,他想起自己的家里激辩正高昂,仇恨,是人人上街佩戴的假面,所有的扩音器蝉噪同一个单腔单调,桂叶都编成扫帚,标语贴满屈原的额头。

出得寺来,伦敦的街上已近黄昏,八百万人的红尘把他卷进去,汇入浮光掠影的街景。这便是肩相摩踵相接古老又时新的伦敦,西敏寺中的那些鬼魂,用血肉之身爱过、咒过、闹过的名城。这样的街上曾走过孙中山、丘吉尔、马克思,当伦敦较小较矮,满地是水塘,更走过女王的车辇和红氅披肩的少年。四百年后,执节戴冕的是另一个伊丽莎白在白金汉宫,但谁是锦心绣口另一个威廉?在一排犹青的枫树下他回过头去。那灰朴朴的西敏寺,和更为魁伟的国会,夕照里,俊拔的钟楼,高高低低的尖塔纤顶,正托着天色迥蓝和云影轻轻。他向前走去,沿着一排排黑漆的铁栅长栏,然后是斑马线和过街的绿灯,红圈蓝杠的地下车标志下,七色鲜丽的报摊水果摊,纪念品商店的橱窗里,一列列红衣黑裤的卫兵,玻璃上映出的却是两个警伯的侧像,高盔岌岌而束颈。他沿着风车堤缓缓向南走,逆着泰晤士河的东流,看不厌堤上的榆树,树外的近桥和远桥,过桥的双层红巴士,游河的白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