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编 我看见风的去处 古堡与黑塔(第2/3页)
三
司各特的小说令人神往,我却觉得他的生平更令我感动。他那高贵品格所表现的大仁大勇,不逊于出生入死的英雄。在五十五岁那年,他和朋友合股的印刷厂和出版社因周转不灵而倒闭,顿时陷他于十一万七千镑的债务。那时英镑值钱,他的重债相当于当日的五十多万美金。司各特原可宣布破产或接受朋友的援助,却毅然一肩承担下来,决意清偿自己全部的债务。他说:“我不愿拖累朋友,管他是穷是阔;要偿债,就用自己的右手。”
他立刻卖掉爱丁堡城里的房子,搬回郊外三十五英里的别墅阿波慈福(Abbotsford);本来他连阿波慈福也要拿来抵债,可是债主们不忍心接受。司各特夫人原已有病,迁下乡后几星期就死了。在双重的打击下,他奋力写书还债,完成了九卷的巨著《拿破仑传》。两年后他竟偿还了约值二十万美金的债,其中一半即为《拿破仑传》的收入。事变之初,他的身体本已不适,这时更渐渐不支,却依然努力不懈。事变后四年,正值他五十九岁,他忽然中风。翌年又发了一次。他勉力挣扎,以口述的方式继续写作。他的日记上这样记道:“这打击只怕已令人麻木,因为我浑似不觉。说来也奇怪,我竟然不怎么张皇失措,好像有法可施,但是天晓得我是在暗夜中航行,而船已漏水。”
英王威廉四世听到这件事,更听说地中海的阳光有益病人,就派了一艘叫“巴伦号”(HMS Barham)的快舰,专程把司各特送去马耳他岛,后来又驶去那波利和罗马。这样的照顾虽然比杜甫的“老病有孤舟”要周到得多,司各特的病情却无起色。他的心仍念着苏格兰。这时传来歌德的死讯,他叹道:“唉,至少他死在家里!”在回程的海上,他因脑溢血而瘫痪。回到阿波慈福后,重见苏格兰的青山流水,听到自己家里的狗叫,他迸出了去国后的第一声欢呼。几星期后,他死在自己甘心的阿波慈福,时为一八三二年九月二十一日,他的遗体葬在朱艾波罗寺的族人公墓,和亡妻并卧在一起。
不愿损害他人,是为大仁;不惜牺牲自身,是为大勇。这样的道德勇气何逊于司各特小说中的英雄豪侠。今日的富商巨贾,一旦事败,莫不携款远飞,哪里管小民的死活。这种人在司各特面前,应当愧死。司各特不愧为文苑之豪侠。这一点,加上他笔下的阳刚之气,江湖之风,是召引我从伦敦冒着风雨,北征爱丁堡的一大原因。而现在,我终于攀他的纪念塔而上,怀着远客进香的心情。
四
八十年前,林琴南译罢《撒克逊劫后英雄略》,在序中推崇作者为“西国文章大佬”,又称他文章之隽妙“可侪吾国之史迁”。林老夫子不懂英文,“而年已五十有四,不能抱书从学生之后,请业于西师之门……虽欲私淑,亦莫得所从”。但是他把司各特比拟司马迁,却有见地。太史公的至文在他的列传,写的虽然也是历史,但其中人物嬉笑怒骂,事事如在眼前,也真是历史的戏剧化。况且在人格上,两人的巨著都是在常人难忍的心灵重压之下,努力完成。后面这一点林琴南大概不很知道,不过此刻,如果他能够偕我同登这“西国史迁”之塔,一定会非常兴奋。
顺着扇形的回旋石梯盘蜿攀升,一手必须拉住左面壁环上串挂如蟒的粗索,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扇骨上,每一步都高了一级,也转了二十级弧度的方向。哥特式尖塔的幽深回肠里,登塔者不小心一声咳嗽,就激起满塔夸张的共鸣。如果一位胖客回旋地自天而降,狭路相逢,这一边就得紧贴着墙做壁虎,那一边只好绕着无柱之柱的扇心,踮着扇骨的锐角,步步为营,半跌半溜地落下梯去。爱丁堡,你怎么愈来愈矮了呢?每转一个弯,窄长的窗外就换一框街景。司各特的小说人物,狮心理查、沙拉丁、艾文霍、大红侠、查理王子、芭萝丝、丽碧佳、奇女子基妮·定思、最后的江湖歌手……六十四个雕像,在各自的长石龛里,走马灯一般地闪现又逝隐。梯洞愈尖愈窄,回旋梯变成了天梯,每一步,似乎都半踩在虚空,若在塔外,忽然,已经无可再登。下面的人把你挤出了梯口,你已经危靠在最高层回廊的栏杆上,背贴着塔尖,面对着爱丁堡阴阴的天色。
到了这样的高度,爱丁堡一排排一列列的街屋,柔灰而带浅褐的石砌建筑,平均六七层楼的那种,就都驯驯地蜷伏在脚底了。跟上来的,只有在半空中此呼彼应的几个塔尖,瘦影纤纤,在时间之外挺着哥特式的寂寞。虽然是七月底了,海湾的劲风迎面扑来,厚实的毛衣都灌满了寒气,飘飘然像一件单衫。迎风的人微微晃动,幻觉是塔在晃动,幻觉自己是站在舰桥上,顶着海风。
东望高屯山,轮廓黑硬触目的是形若单筒望远镜的纳尔逊纪念塔,下面石柱成排,是为拿破仑之战告终而建的神殿。北望是行人接踵车潮汹涌的王侯街,威夫利旅馆就在对街,以司各特的名著为名。斜对着它的是威夫利桥,桥下铁轨纵横,是威夫利车站。爱丁堡的人不忘司各特,处处都是庞大的物证。
西望就是那中世纪的古城堡了,一大堆灰扑扑暗沉沉的石墙上,顽固而孤傲地耸峙着堡屋与城楼,四方的雉堞状如古王冠,有一面旗在上面飘动,成为风景的焦点。建筑的外貌,从长方形到三角形到四边形,迎光的灰褐,背光的深黛,正正反反的几何美引动了多少远目。我不禁想起,那里面镇着的正是苏格兰的国魂和武魄:皇冠室里供着的皇冠,红绫金框,上面顶着十字架,周围嵌着红宝石,下面镶着白绒边;皇冠旁边放着教皇赐赠的权杖和剑。三物合称苏格兰王权的标帜(the Scottish Regalia),苏格兰并入英格兰后均告失踪,百多年后,官方派遣司各特领队搜寻,终于在一只锁住的箱子里找到。司各特掀开箱盖的一刹那,他的女儿在场,竟因兴奋而晕倒。苦命的玛丽女王曾住在堡上,正殿的剑戟和甲胄,排列得寒光森然。国殇堂上,两次大战阵亡的英魂都刻下了名字,而武库里,更有从古到今的戎装和兵器,号鼓和旌旗,包括中世纪攻城的巨炮,深入堡底的古井……当我想起这一切,想起多么阳刚的武魄,阴魂不散正绕着那堡城,扑面的寒风就觉得有些悲壮。
堡在山上,塔在脚底,这两样才是爱丁堡的主人,那些兴亡匆匆的现代建筑,建了又拆,来了又去,只能算过客罢了。如果此刻从堡上传来一阵号声,忽地把司各特惊醒,这主客之比他一定含笑赞成。然而古堡寂寂,号已无声,只留下黄昏和我在黑塔尖上,犹自抵挡七月的风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