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口福与欢乐指南(第5/7页)

佐餐佳品中,四川五通桥豆腐乳、海会寺白菜豆腐乳,都使作家吴祖光夫妇、导演谢添每饭不忘。美食家车辐多年给吴祖光夫妇提供四川唐场豆腐乳和白菜豆腐乳,成为他们每饭不离的佳品(参见车辐《名人名家之吃》)。尽管四川人对这些佐餐佳品也是赞不绝口,但李劼人《大波》里的一个人物吴凤梧就因为连续几顿吃豆腐乳下饭,尽管那太和号胡掌柜的豆腐乳是如何的有名——“不但不臭,而且味道极为鲜美,只须一小块,足可下三碗饭”——还是对豆腐乳很有意见:“就是龙肝凤髓江瑶柱咧,天天吃,顿顿吃,也会伤胃的。”因为郝家临时请客,以炒菜为主,就会被田伯行取笑为进了“红锅饭馆”,所以不论是大菜还是佐餐小品都不能只是单一的东西,否则会使食者起腻。

而另外一种从打二更时(相当于晚上十点)才开始出现在街头巷尾的小饮食,成都人呼之为“鬼饮食”,如提篮而卖的鸡翅膀、鸡脑壳等,还有烤叶儿粑的、卖卤帽结子、肥肠头头夹锅魁、马蹄糕、酒米粑的等等。旧时鬼饮食出名之地是春熙路三益公门口那个卖椒盐粽子的,据美食家车辐的记载:“担子上燃铁锅炉子,锅是扁平的,下燃木炭;有的炉上用铁丝网子,放上一块块的红豆椒盐糯米粽子,翻来覆去地烤于木炭上,随时注意火候,一不能焦,二不能糊,要烤成二面黄,使椒盐香味散发出来,让行人闻之馋涎欲滴。更重要而有特色的是椒盐烤味中,喷射出和在粽子里的腊肉颗子的香味,刀工尤好,切成肥瘦相连的小颗子,和在红豆、糯米中,烤到九分九厘炉火纯青时,那香味真如当时‘售店’(公开卖鸦片烟的烟馆)门口挂的灯笼,上写‘闻香下马,知味停车’。”(《成都的“鬼饮食”》)可见“鬼饮食”之“鬼”,关键在于人无我有,人有我新,人新我精。

总之川人包括成都人会把关于食品之类的东西弄得花样百出,令人应接不暇,饱口福固然是重要的,但形式的意味也不能不讲,因为美学家克莱夫·贝尔说“美是有意味的形式”,那么四川的小吃也可称之为“有意味的形式”。

话语的盛宴

我说成都人吃饭并不仅仅是为了吃饭,并不是说成都人就认真去体味“吃饭是为了活着,活着不仅是为了吃饭”的大道理。古人或许包括至今的所谓的雅人,他们知道款客之道,不外是一点炉火、一些佳馔,和无边的宁静。但成都人不管那么多,他们喜欢的是在饭桌上扼杀时光,摆龙门阵,吹壳子,提劲打靶,说东家长西家短,或者猜拳行令,嘻哈打笑,上到天文地理,下到龙宫探宝,大到国际大事,小到茅坑拉屎,无所不谈,或者一而再再而三,左勾兑右勾兑,进行无限勾兑的商业谈判,直到达其目的为止。总之,不会像一个饿汉一样牛饮马吞,而是细嚼慢咽,甚至说话超过吃饭,这就是所谓的在饭桌上打话平伙。故而有人说成都人请他吃饭心不诚,吃得太简单,上不得台面,便是“说得热闹,吃得淡白”。其实这是冤枉了成都人,因为成都人有时重说话闲谈甚于吃饭,另一方面也反过来证明,说话在成都人饭桌上的重要性,的确是非比寻常。

四川人包括成都人窝里斗的脾性,使得他们有时把一场饭局当作一场斗争来看待。他们可以在饭桌上争相展示自己好勇斗狠和不示人以弱的功夫,吃饭不是去品尝美味,而是看自己出色的嘴劲以及幽默讥刺、随机应变的能力。一般说来,倘使自己的对手也因某事赴同一宴会,自己也不得不去的话,虽然我不知道外地人反应怎样,四川人肯定是不怕去赴这个宴会的,尤其是那些好勇斗狠的家伙,内心还充满着莫名和异样的兴奋。沙汀《淘金记》里的两个对手白酱丹和林幺长子便在“会餐”时,演出大吃大喝和冷嘲热讽的“对手戏”:

他忽然带着一种流氓腔的傻笑紧盯着白酱丹。

“怎么样,”对方含蓄地说,“有二分醉了吧?”

“还早!就是怕把你吃痛了!”

幺长子大笑着回答了。

“不过,不要担心!”他又做作地安慰白酱丹说,好像对方真的有点护痛,“还是我来请客好了!老实说,你的东西,他们说是吃不得的,吃了……”

“难道有毒?”白酱丹不大愉快地截断他。

“毒倒没有,——有点儿药,——他们说是烂药!”

幺长子慢慢说,说完,他又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如果按照北方人的性格,要么饭前就不来,要么来了可能在饭桌上就打起来了,还有第三种选择就是提前撤退。但四川人不,四川人比谁的嘴巴劲狡,看哪个点子多,斗谁的反应快,把饮酒作乐作为较量实力的手段。他们说的一大堆话,与吃实在毫无关联,但无一不是因吃而衍生出来的话题,这成为吃饭交际的附属物。这就是在社交活动中尽情地将嘴巴的两大功能——吃饭与说话使用够。因而林幺长子和白酱丹并不开心的聚会,却表演得很有戏剧感,在较嘴巴劲的当儿掀起一层一层的小高潮。他们既不会因两人有过节而不来,也不会在饭桌上打起来,更不会以一个“战败者”的姿态提前离开。他们只选择较嘴劲,虚张声势,互相比着要付账,以显示在实力比对方高出一头,但你以为他真心想去付账,那就大错特错了。更多的时候,关于抢着去付账的戏,到头来其实没有谁真要去付账。他们只不过在那里找嘴上的胜利与快乐罢了。

关于交际与勾兑,茶馆所显示出的成都人的个性,一点都不亚于在他们饭馆里夸张的表现,甚至因着茶馆悠闲,更能够展现他们从容不迫的功夫,其借题发挥的功夫更加游刃有余。沙汀说川人坐茶馆,是因为“他们要在那里讲生意,交换意见,探听各种各样的新闻”(《淘金记》),而且更为妙绝的是,一有人来,只要说了几句较投机的话,便要请其到茶馆共同扼杀时光,正如李劼人在《暴风雨前》里分析道:“客来,顶多说几句话,假使认为是朋友,就必要约你去吃茶。”如若不然,这就说明你不够朋友。李劼人曾总结出茶馆的三大功能:市场交易、集会评理、休息待客,如果包括娱乐打麻将的话,至今都仍是对成都的茶馆功能较为完整的概括,只是集会评理亦即“吃讲茶”的风气,随着文明程度的提高,法治的深入人心,已经相对较少。而学者李怡更是从巴蜀现代作家的创作里总结出茶馆对个人的其他功用:“比如人们完全可以在这里打趣他人(比如林幺长子之于芥茉公爷),宣泄苦恼(比如何人种之于白酱丹),赌博生财(比如在《巡官》的广游居),还可以刮脸挖耳修脚(比如彭胖),或者预防治疗疾病(比如季熨斗用茶叶治火巴眼),甚至‘打望’看女人(比如成都学生林同九建议:‘我们先去劝业场吃碗茶,可以看很多女人。’)”(《现代四川文学的巴蜀文化阐释》)可能除了防治疾病这一项,茶馆这诸多功能并没有随时间的推移而改变。可见坐茶馆已成为川人不可或缺的生活方式。沙汀说“没有茶馆便没有生活”(《祖父的故事》),真是一语道尽个中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