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最后的日子(第2/4页)
尽管很想继续研究精神病学,但迫于祖母的压力,大学毕业后他直接进入了哈佛法学院。祖母希望他能效仿他的哥哥,提前一年结束学业。某一年夏天,他靠奖学金去了趟欧洲。在那里,他不仅有幸一窥精神分裂症专家们的工作,还在瑞士一家疗养院见到了“精神分裂症”一词的创始人——伟大的精神病学家欧根·布洛伊勒。接着,他又在巴黎萨尔佩替耶医院,跟癔病研究领域代表人物、老年神经病学家皮埃尔·雅内探讨之后,终于决定放弃法学院,重返哈佛本科学院,异常艰辛地学了两个学期化学、生物学和有机化学。那年年末,他进入哈佛医学院,开始了另一段漫长而艰辛的求学生涯。
在法学院待了两年后再次辜负祖母的期望,对父亲来说并不容易。就因为见过两位年长而卓越的欧洲医生,对他们谈及的精神病理学着迷不已,便决定放弃现有的学业,从头学习进入医学院必须掌握的基础科学课程,在老师和祖母眼里,这似乎都是太过冒险的举动。然而,父亲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上了那条路。不知为什么,这一冒险举动似乎真的激发出父亲足够的精力和才智,让他不仅获得了最后的成功,还在随后的数年里功成名就,荣誉等身。
父亲的经历让我更加尊敬那些并不那么墨守成规、不会非要提前知道自己此生会去向何方的人。他致力于脑损伤与肿瘤诊治多年。与此同时,在试验一种名为“苯妥英”的药物期间,他跟现代神经学先驱——杰出的斯坦利·科布和以专制出名的新西兰裔神经病学家德雷克·丹尼–布朗的接触也越来越多。事实证明,该药物在预防癫痫方面取得了重大突破。随后,他在精神病实践方面的研究兴趣越来越浓。据父亲以前的同事说,他是一位诊断能力超凡,又极其敏锐的医生,神经病学上无论多么复杂的病情,都能被他抽丝剥茧,逐一击破。
比如,很多著名艺术家、作家和学者都是他的病人。尤金·奥尼尔生命的最后几年里,这位剧作家和妻子——前演员卡洛塔·蒙特雷——搬到波士顿,住在我父亲的办公室附近。父亲行医的那间小洋房位于湾州路。1951年春,他们住进了父亲办公室斜对面一家小旅馆的套房。奥尼尔此时已患上一种神经性疾病,该病呈现出的震颤反应曾一度让他被误诊为帕金森病[2]和严重的抑郁症。从那时候起,父亲每天都会去给奥尼尔诊治,直到1953年他因肺炎逝世为止。
父亲每天都会详细记录奥尼尔的精神状态,也留下了很多谈话记录。从那些谈话记录中可以看出,两个人越来越投缘。后来,父亲把那些记录都交给了我。当然,父亲比奥尼尔年轻得多,而当时的他,看起来甚至比实际年龄更年轻。病人和医生间发展出这般亲密的关系,或许是始料未及的,尤其这个病人据说还是矜持寡言、在感情方面颇为内敛的奥尼尔。让我备感惊讶的是,从某种方面来说,他似乎将父亲视为弟弟或儿子。在成为父亲病人的大约8个月前,奥尼尔的一个儿子自杀了。此外,他跟另一个儿子和唯一的女儿也早已疏远。跟我父亲的亲密接触,对奥尼尔来说,也许是某种形式的补偿。
我依然十分清晰地记得父亲讲起奥尼尔时,那种虽然兴奋,却往往苦恼的样子。他也常跟我讲起和奥尼尔妻子打交道的挫败感。我还记得,那个女人经常和她的丈夫争抢父亲的时间和忠诚。
我也记得奥尼尔在波士顿附近的一家公墓下葬时的情景。那是12月的一天,到墓地悼念的只有三个人:奥尼尔的护士、我父亲和他的妻子卡洛塔。奥尼尔在纽约的亲密同事一个都没来。后来,父亲告诉我,那是因为卡洛塔遵循丈夫希望葬礼简单而私密的遗愿,没有邀请他们。[3]
奥尼尔死后,用母亲的话来说,无论从持续时间还是从爆发强度来看,父亲度过了一段几乎快达到临床标准的悲伤时期。
“我握着他的手腕,感受到他的脉搏越来越弱,心脏渐渐停止跳动。”父亲在当时的一本备忘录里这样写道,“我不想让他死,我感到一阵绝望……”后来,《长夜漫漫路迢迢》[4]开始在波士顿上映后,父亲带我和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去看,却心烦意乱地中途离开了剧院,以平复他悲伤的心情。
20世纪90年代初,父亲对奥尼尔和其他病人的记忆时有时无,变得越来越不可靠,但他对在三四十年代,神经损伤领域的记忆却几乎完好无损。直到跨越脑损伤和麻醉画下的那条分界线,从发病早期进入深度脑退化后,他的那部分记忆才急转直下。
他那次受伤前,我们还有过一些让我颇为触动的对话。他曾向我解释,为何最近的记忆会越来越容易受到影响,而很多较为久远的记忆却不仅容易想起,还无比鲜活,仿佛那都是他刚刚经历过的人与事一般。比如,他记得小学一年级跟他一起玩耍的那些男孩,还记得20世纪20年代他在哈佛最敬仰的老师——艾尔弗雷德·诺思·怀特黑德[5]、威廉·麦克杜格尔和当时的哈佛大学校长,也是父亲大二政府课教师的阿博特·劳伦斯·洛厄尔。
他说:“洛厄尔有条大约12磅或15磅重的小狗,他会牵着它到哈佛广场散步。到了路边,他就把拐杖挂在狗身下,然后抱起它穿过马路……”
有一次,他说起曾听过乔治·莱曼·基特里奇的课。我大四写论文时,乔治的注释版莎士比亚曾帮过我大忙。于是,我很自然地问他是否有机会结识此人。
“没有,”他说,“我记得,那是个很大的讲座班。当时我才大二。现在想来,或者我也可能才大一,根本没勇气跟他说话,也完全想不出该说什么。”
但数年后,父亲和母亲前往苏黎世看望布洛伊勒医生时,在日内瓦看见了这位“伟大的教授”在湖边散步。
“他就在我们前面,我多半一直盯着他看,但就是没有鼓起勇气介绍自己。他对我说:‘小伙子,大胆说吧!’我才说:‘我还在念本科时,曾经上过您的课。’他对我们很友好,还带我们去喝咖啡,甚至还推荐了一家不错的餐馆。他说:‘那的价格也不会贵死人!’但等我们透过橱窗往里望,还是发现那真是太贵了……”
重新回忆起这些细节,给父亲带来了很多乐趣,即便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忘记最近发生的很多更重要的事。但让我尤其触动的,还是他关于医学教学和神经功能评价术语的记忆。因为,过去他常常用那些术语来形容自己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