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彬读了中国当代小说吗? 关于《顾彬不读中国当代小说吗?》一文的回应和说明(第5/6页)

我在那个会议上朗诵了自己的作品,在随后的演讲和回答提问的环节,我提到了我对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些看法,提到了在中国写作要面临着怎样复杂的语境,以及中国当代小说的复杂性,提到中国小说的叙事传统与西方小说的叙事传统有着怎样的不同,中国小说的叙事资源与西方小说的叙事资源有着怎样的差异,这些问题又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中国当代小说的写作,用讨论的语气回答了为什么托马斯·曼这位在一些德国人看来已经过时的作家在中国却并没有过时,等等。当然,我也提到了我对顾彬先生的很多观点难以认同,我坦率地指出,顾彬先生只有在充分阅读中国当代小说的基础上,才有可能对中国当代小说作出判断,现在的判断是不能让人信服的。我对他的“中国人的文化基因”导致中国当代作家无法写出优秀小说的提法,表示不敢苟同。我声明,对顾彬先生的某些观点,谁愿意接受谁接受去!我自己是无法接受,而且我自认为有不接受的权利。我还要说明的是,在我发言的时候,顾彬先生就坐在现场。当然有一句话我没说,是我当时想说,但现在写这篇短文的时候才说出来的,那就是顾彬先生的很多看法,我宁愿从最美好最宽容的意义上去理解,比如,我宁愿认为,这是顾彬先生又喝多了。我说这话倒是有根据的:即使在主席台上发表演讲的时候,他也是频频举杯,而且还会再次声明他喝的是五粮液。我后来对朋友开玩笑,也对顾彬先生开玩笑,五粮液酒厂应该给顾彬先生颁发国际勋章。我还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尽管我与顾彬先生发生了很多争执,但我与顾彬先生正常的交流并没有受到影响。有一个事例可以说明我们仍然可以正常交流:在去年的法兰克福书展期间,我跟顾彬先生偶然相遇了,当时我们还有过简短的友好的交谈,因为文学虽然是我们生活中的重要主题,但它并不是唯一主题。我对顾彬先生没有偏见。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他有他批评的权利,即便他的逻辑时常混乱,难以理顺,但他也有他混乱的权利,你没有理顺可能是你的能力问题。其实,静下心来想一想,对顾彬先生的某些看法,我也是认同的,比如,他对当代一些小说中存在的商业化倾向的批评,我就认为是对的,以前认为是对的,以后也会认为是对的,当然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商业化倾向对文学构成了负面影响,而且它不仅会对中国小说家构成负面影响,对德国的小说家也会构成负面影响;比如作家写作一定要注意语言,我就认为他的这句话是对的,以前认为是对的,以后也会认为是对的,我只是对他所说的伯尔和君特·格拉斯的小说“语言很差”表示怀疑,但因为我不懂德语,我的这种怀疑又是没有说服力的,可能真的很差,也可能很好;我对他所说的小说不是故事的说法,也是认同的,但对他所说的现代小说不应该讲故事的说法,又是有怀疑的,因为你首先得告诉我什么是故事;我对他所说的小说不能够写得太厚的说法,在某种程度上是认同的,但写得太厚的小说就不是好小说,而且还要有具体的页数的限制,超过多少页就不是好小说了,我对这种说法又是不能认同的。我的这些想法,属于偏见吗?是对顾彬先生的偏见吗?如果有人认为是,请说服我。

现在,为了说明我对顾彬先生没有偏见,我不妨提到一个事实。作家邱华栋曾经对顾彬先生做过一个访谈《我内心里有一个呼救声》,顾彬先生是要借这个访谈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他没有说过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他只说过某些女作家的作品是垃圾。他要辩解,要说明,要补充,要呼救。但是有好长一段时间,这篇访谈不能完整地见诸报刊,因为中国很多媒体只对顾彬先生的那个“垃圾说”感兴趣,而对他的别的话不感兴趣,所以他们不愿意给顾彬先生提供版面。邱华栋先生问我能不能找个地方发表那篇访谈。邱华栋先生找到我,是想让我拿到我就职的刊物发表。我后来看了那篇访谈,建议邱华栋先生把文章发给著名的编辑家林建法先生。后来也是我打电话给林建法先生的。那篇访谈后来发表于林建法先生当时参与主编的《西部·华语文学》。据我所知,那是顾彬先生比较早地能够在中国国内发表的完整的访谈。奇怪得很,后来我与顾彬先生提到此事时,顾彬先生否认他接受过作家邱华栋的访谈,并且表示他根本不知道有一个人名叫邱华栋。邱华栋先生跟他做访谈时还是《青年文学》的主编,为了能够引起顾彬先生的记忆,我提到了这一点。但顾彬先生还是想不起来,也想不起来中国有一份刊物叫《青年文学》。好了,既然说开了,我就不妨顺便再提一件小事。去德国的杜塞尔多夫参加那个会议之前,我刚去了一次韩国,在韩国外国语大学中文系的一位教授(恕我在此不提及这位韩国教授的名字)的办公室,那位研究中国文学,也研究鲁迅的著名教授对我说,顾彬先生前段时间来这里的时候,他跟顾彬先生就如何评价中国当代文学发生过争执,因为他实在无法认同顾彬先生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全盘否定。后来,我与顾彬先生见面的时候,顺便问他在韩国讲学的情况,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说他从来没有去过韩国。于是我提到了那位教授跟他见面的事,意在提醒他是不是忘了自己的韩国之行。顾彬先生非常认真地说,他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当时在场的梁秉钧先生只好提醒他,某年某月某日某地,他们三个人还在一起喝酒,聊得很好。但顾彬先生还是认定,他不认识那位教授。如果你知道顾彬先生是韩国外国语大学的兼职教授,而且顾彬先生到韩国外国语大学任教与那位教授有某种关系,你就知道顾彬先生的记忆确实出现了一些差错。就在三个月前,韩国的那位教授作为博士生论文答辩委员会的重要成员,应邀来北京大学参加一个学生的博士论文答辩。当时我跟那位教授见了一面,那位教授告诉我,顾彬先生最近又去了一次韩国,他跟顾彬先生又争论起来了,但争论归争论,他跟顾彬先生的友谊并没有受到影响。

如何评价中国当代文学的成就,如何分析中国当代文学的不足,中国的批评家、文学史家、读者和作家,以及海外的汉学家、海外的读者和海外的作家,自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对于顾彬先生的学术成就,我想中国的批评家和文学史家,以及德国的汉学家、德国的学者,也会有自己的看法。遗憾的是,很多参与了对顾彬先生的言论的讨论的中国批评家——哦,这个句子真是拗口,但为了准确,我还是这么说吧——好像还很少提到过德国的学术界对顾彬先生的成就的评价。顾彬先生翻译了很多中国小说,对他的翻译水平和成就,我们其实也不妨听听德国读者和德国批评家和德国作家的看法。我认为,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才会知道目前围绕着某些问题的讨论,是在怎样的一个层次上进行的。我想,有些争论是有意义的,有些争论是无意义的,至少是意义不大的,至少是不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人力、精力、版面和网络空间去争论的。我本人无意于搅入这些争论。我当时在会场上说出那番话,也只是想善意地提醒朋友们,对一些没有多大意义的问题,不妨少去争论。现在我写出这篇短文,当然更不是为了争论。这里不涉及对中国当代文学的整体性评价问题,不涉及对于个人动机的“推断”和“猜测”。我依然对顾彬先生表示尊重,他把鲁迅先生和老舍先生的小说翻译成德文,在我看来是功德无量。我还需要说明,因为一些可以理解的原因,一些更尖锐的事实我没有说出来。我之所以没说,是因为我不想对人造成伤害:一个人,不管他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无论是说者还是被说者,他的言论都有必要保持在一个限度之内,都有必要恪守话语的边界。对此,我与赵勇教授在电话里已经进行了私下的沟通和说明,对涉及限度和边界的内容我在此不愿提及。再重复一遍,在这里我只是想对赵勇教授在文章中涉及我的一些情况进行一些有限制的回应和说明。赵勇教授在文章的最后提到:“德国人做事本来就严谨,顾彬又是一位很较真的倔巴老头儿,不读作品他敢从二十世纪初写到二十世纪末吗?由此我便想到,或许李洱和一些评论家并非不知道这些情况,知道了这些却又把顾彬的酒后之言(或许还是义愤、反讽、夸张之辞)拿出来示众,大概这就叫别有用心吧。”顾彬先生作为一个“德国人”,他肯定有他的“严谨”之处。我当然知道,很多德国人都非常严谨,我接触到的绝大多数德国人都非常严谨。不过,其他国家的人,包括中国人,也可能是一个严谨的人。至于我是不是像赵勇教授所怀疑的那样“别有用心”,我想看过了这篇短文,人们或许已有自己的判断。我最后要说的是,为了说明问题,我不得不提到了一些人和事,如果有些朋友因为我的这篇短文,心情受到了干扰,我在此深表歉意,并恭请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