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赔记(第2/3页)

鲁滨逊接着跟我说到了他的工作。他带着一种极大的热忱,跟我说他如何善待送货的卡车司机,比如他办公室小碗里装的糖果也一样给卡车司机吃,好像这不是什么万圣节他孙子剩下来的糖果,而是太上老君的仙丹。

听他说到卡车司机,我愣了一下,原来他是将装配好的小屋运到我家,而不是在现场装配。我突然想到,我家院子并不是很大,他怎么进去呢?我让他用卫星地图调出我家的院子看了看。但是地图没有更新,没有显示出我后来种的树,还有从不结果的西红柿,以及千重塔。活动房是十英尺宽,我院子后的门必须比这还宽,卡车才能开进去。他说他晚上去我家看一下,看到底用什么解决方案。

傍晚我左等右等,此人都没有来,我都不知道他做的是什么生意。我打了几次电话,他说在处理文件。我去的时候看他那儿门可罗雀,哪里有那么多文件好处理?天黑的时候他终于来了,看到我院子里的布置,傻眼了,也不知如何处理,除非是让卡车从我新栽的树上压过去。后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说不定可以从邻居家后院运过来,我把我和邻居家之间间隔的篱笆暂时拆卸掉就可以了。拆掉我都不知道能不能装回去,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到美国来之后很多事情都是这样。

和邻居一商量,他们友善地答应了。

次日我给理赔的师傅写了封信,告诉他我面临的选择:自己买小铁皮屋子回来装,这样购买价格便宜,人工可能是三个人至少半天功,按照75×3×4的算法,人工也在九百左右。要么接受现金先生的一千八百元报价,让他来装小屋,因为我后来的询价,比这个价格更高。不知是我的说明信写得感人肺腑还是咋的,我明明是建议他给我一千八百就行了,他居然按照我自己后来跑去询价的结果,给我全赔了,我自己只掏了二十块钱。是的,我用二十块钱买了一活动房。咱们学英文搞文学翻译是千字人民币四十至八十元,可是文字真正的用途,体现在这种场合下的沟通。

下单后,活动房在工厂修建,一个月之后才好。在此期间,我就去拆旧的工具棚。果然,铁皮房全是螺丝钉铆在一起的,我单枪匹马,一个个下,下了半天。到处都是钉子,我的脚还被铁钉戳了一下,为此我还打了破伤风针。忙得要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现金先生说要一千八百块钱才肯给我装。

拆下一堆铁皮之后,丢都没法丢。美国的废旧产品处理,还不能直接放街边等人来收,或是随便乱扔,这就是为什么有时候人们甚至给垃圾桶上锁的缘故。当然我们可以趁月黑风高的时候,随便丢在某空地上,但是这非好人所为。垃圾处理费用昂贵,就跟如今国际上谈论的碳排放一个道理。建筑垃圾,比如水泥,得拉到一个城外专门处理的地方。废铁呢?我上网查了一下,发现松树街有个金属处理中心。打电话过去,说收的。

可是我又没有卡车。信不信由你,我决定用我自己的车。我像大力水手一样,把铁皮像折纸一样折了起来,有时候折不动,我就在上面跳跃,轰隆隆巨响,周围蚂蚁一定以为是天雷滚滚。家狗在院里转着圈狂奔,全都受惊了。

最后,我奇迹般地把所有铁皮装进了我小小的车子里。

金属处理中心在城北,我从来没有扔过废铁。不知道怎么弄,来之前说要过秤。我估计还存在一个回收费的问题。

车子在里面转了几趟,没找到磅秤。最后才发现,原来磅秤就在地下,他们要我把整个车子开进去,整个车子和废铁一起过秤,等废铁卸下来之后,空车再称,两者相减则是废铁重量。我怎么就没想到?曹冲称象白学了。

卸废铁的地方,我亲眼看到了现代工业文明的所有排泄物,山一样堆在一起,废冰箱,锅灶,床架子。不管它们经历过什么样的悲欢离合,如今都乱七八糟毫无价值地堆在那里,让人感觉到人生的虚无。一辆巨大的吊车在轰鸣,吊车臂前头是一根巨大铁针,在轰鸣声中扎向废铁,将其像一串串烧一样吊起来,砸向更高的地方。

一个黑人小伙子,稍微看了一下我车里的货,然后让我倒车,到一个小堆的废铝堆边,将部分材料卸下来。然后我又把车开到吊车附近,将其余的东西扔进废墟中。这个过程让人心惊肉跳,我的车停在吊车后,就好比一只老鼠蹲在一头大象后面一样。卸完之后,我迅速离开。称完空车,我去交钱,对方索要我的驾照,说是建立新账户。我有些纳闷,毕竟我不是天天来扔废铁。建完账户,对方数了八块五毛钱给我。原来他们不是收费处理垃圾,而是在购买废铁!

大约一个月之后,经一再催促,活动房终于建好了。我没有想到活动房的公司这么忙,我白同情鲁滨逊了。人家生意好得很。很多生意都这样,貌似不起眼,做下去,客户满意了,有了客源,就能管你吃香喝辣的。美国很注重扶持这种中小企业。他们是人们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安居乐业的保障。大企业不用你扶持,自己也会发展,雪中送炭好过锦上添花。

然后我开始拆卸篱笆。篱笆是用铁钉铆在铁柱子上的,铁柱子用水泥扎在地下,我卸下一个个的铆钉,终于将篱笆推开,然后用农村包围城市的方式,从水泥地四周挖坑,最后,一弯腰,一招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把铁柱子连水泥底座一起拔起来。让其轰然倒下后,我嘴里哼着“力拔山兮气盖世”,慢慢将其拖走。

接着篱笆就可以挪动了,挪开篱笆,眼前是邻居家硕大的后院。邻居是一对老夫妻。上了年纪,怕吵,所以买房子后,很担心邻居吵,一吵他们就睡不安。睡不安就脾气暴躁。脾气暴躁夫妻就要争吵。夫妻争吵就要上火。上火就要生病。生病就要住院。住院了,儿子媳妇离婚后丢给他们养的孩子就没有人照看。没有人照看就会成为问题少年。于是,权衡利弊之后,他们索性把边上一块空地买了下来,免得被房产商或者市里买去,建新的房子。于是他家和我家之间,背靠背隔着这么一片缓冲地带。

第二天,运小屋的人就过来了。这是一平板车,上面架着十英尺长十英尺宽的小屋。我打开邻居家那一侧的篱笆门,这门的宽度,正好是卡车和小屋的宽度,所以那位满身刺青的红毛壮汉师傅,腾挪多次,才把卡车开进院子,然后他奇迹般地把车倒进我的更小的院子,再调整位置,神奇地把车倒在我要放置小屋的位置。然后这师傅又用滑轮和铁索,把小屋以一定角度放下去,又用千斤顶、滚筒,将小屋挪动到我所需的准确位置,这过程当中,壮汉师傅胆大而心细,稳妥地完成了任务,然后又同样神奇地把车从狭小的院子里开了出去。此人技艺极精湛,怪不得听人说卡车司机的年薪一般都超过十万,远高于小小白领阶层。可没金刚钻也揽不了瓷器活,人家也是有本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