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第9/20页)
不年不节,中途回家的女儿让父母诧异。了解情况以后,屠苏父母执意要我去家里坐坐,然后陪我一起扫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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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苏父母住的像是回迁小区,旁边还有零星菜地。楼房简易而实用,空间小,但一室一厅够老两口住了。
屠家人就是想象中的朴实样子,我没觉出交流障碍。屠苏长得像父亲,尤其草食动物的眼睛和微卷的头发,还有体形。我偷偷猜想,如果屠苏有晚年,也许就是这个模样。屠苏妈妈戴着套袖——无论在家、出去吃饭还是上坟,她全程戴着套袖。这是多年底层劳动留下的习惯。她的手干涩,握住我,还没说话,就红了眼睛。屠妹妹下夜班就赶火车,一脸倦容,看到妈妈流泪,她也难过地低了头。
略感惊讶的是,我坐下来的第一件事,是屠爸爸指着茶几上一张放大的照片,说:“看看,你认识几个?”集体合影,三四十人的规模,站成两排,屠苏位于后排的边角位置。我的确认识一些,这些名人是报纸、电视和网络媒介上的熟面孔。这是一次大型社会公益活动,屠苏作为工作人员,参与了协调和服务工作。屠家引以为傲,这张拿得出手的奖状一样的照片镀了塑料膜,禁得起来宾的手反复摩挲。这种巧合让我感慨,无论去屠苏的妻子还是父母家里,我首先参拜的,都是他履历光荣的照片。作为辅助的工作人员,这份合影的光荣,多少有点狐假虎威。再残酷一点,珍馐美味之所以昂贵,在于它的主材,至于陪衬的是绿叶还是萝卜花,不在考虑范畴。屠苏和名人们平起平坐,再像,也不过是模拟成功者。
屠苏之所以令家人和家乡人艳羡,不就是因为,他抵达了这种辛酸的成功吗?一种倚近成功的成功,到底是更像成功还是失败?还是说,来自虚荣的成功,才能带来最为真实具体的心理享受?屠苏一路攀行,以靠近这样的光荣。谁想到,在一张照片里已经与名人比肩的屠苏,梦断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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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妹妹性情中人,爱憎分明。
她夸明慧,聪明能干,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她对小夜恨之入骨,说小夜就是罪魁祸首,哥哥假如还和明慧在一起,就不会死:“我哥瞎了眼,那么好的嫂子他不要,非娶小夜。她对哥哥没感情,只会逼他挣钱,逼他考学,逼得他活活累死。家里没有温暖,哥哥才会住办公室,发病时也没人救,我哥死得太惨。”直到葬礼,明慧她们靠近时,屠妹妹和屠弟弟依然说:“哥,你的老婆孩子来看你了。”他们依然承认这个早已解除法律关系的前妻。可能由于缺氧,屠苏的耳道和嘴唇都有淤血般的青紫痕,屠妹妹甚至怀疑是小夜下毒所致。即使并非如此,小夜的表现也令屠家气愤——小夜竟然站得很远,害怕,不敢靠近遗体,到最后也没像亲人那样凝视过哥哥的遗容。
这么多年,小夜没叫过屠苏父母一声“爸妈”。安葬屠苏骨灰时小夜回来,屠妹妹发现小夜在旅馆住宿使用的竟是假身份证。此后小夜不再让屠苏父母进家门,她不接电话,斩断所有联系,屠妹妹和小夜算是彻底撕破了脸。
我发现,连当初怎么和屠苏重逢,小夜给我讲述的版本和给屠家的版本,都不一样:不是什么司局级的显赫男友,是同学要带小夜去听讲座,授课者正是屠苏。和小夜相逢又终成眷属的这么多年,屠苏基本不打电话回家。屠妈妈难忍想念,主动打电话过去,儿子也是潦草应对。去世前两年,屠苏根本就没回过家,包括春节和中秋节。八年时间,屠苏总共回家两次……回家就窗边抽烟,叹气,还很少说话。当小夜渲染成为坏孩子的果核有多么糟糕时,屠苏沉默,退到阳台抽烟。如果说,屠苏是忌惮于小夜脸色,那么事后,单独与亲人相处的场合,他也从未替女儿辩解半句。为什么,他舍得别人诽谤自己的孩子?可以推断,小夜在屠苏面前,也会肆无忌惮地攻击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相信屠苏也不会给予哪怕是语言上的保护。屠苏怎么如此纵容小夜,到丧失原则的程度?
得知屠苏烟瘾不小,我吃了一惊。当年精神洁癖明显的屠苏,非常讨厌别人抽烟,他连烧烤的烟味儿都难以忍受,什么时候变得烟不离手?难道,他压抑的胸膛,需要随时掩饰自己深呼吸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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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以后混好了,一定报答你。”屠妹妹记得哥哥语气里的怜惜和珍重。很早以前,屠妹妹遭遇困难,借过一万块钱——屠苏说不用还了。多年后,小夜阴阳怪气地电话要账。妹妹悲愤:“我借钱的时候,你还没进这个家门,那是我跟哥哥之间的事,还钱也不该给你!”妹妹伤心于哥哥愚痴,借钱的事小夜本不知情,为什么哥哥要向小夜交待?
来往零星的电话里,屠苏也会安慰妈妈:“你不要舍不得,需要钱,跟我说。”可与小夜重逢的近十年间,他一共给过妈妈三千块钱,平均每年三百;而且屠苏和小夜一旦回家,吃喝取用都是家里的,他们分文不掏。越到后来,屠苏越一毛不拔。
弟弟的孩子首次进京,赶上过生日,屠苏毫无表示。父母提醒,是否该给侄子买个礼物或给个红包,屠苏回避,说等孩子上学或结婚时再说吧。这是托辞,屠姐姐的孩子结婚,屠苏什么也没给外甥。当年屠苏支援妹妹,同时也给姐姐一万,说姐妹公平,没想到屠苏后来也把这个秘密向小夜汇报。外甥大喜的日子,指着这个光宗耀祖的舅舅回来证婚,小夜抓住时机,要屠姐姐迅速还钱,否则不让体面的舅舅出现在婚礼现场,不给这个脸。迫在眉睫,姐姐赶紧筹款还债。一万,在外甥婚礼上趁机勒索,屠苏几乎等于要了证婚人的出场费。
屠苏拒绝为过生日的侄子破费,屠家父母为了面子,只好扮演幕后的好人:偷偷塞钱给屠苏夫妇,让他们给侄子买身新衣服。他们照办。滑稽的是,当不知情的弟媳表示感激,小夜毫无愧色地接受美誉:“我这个人嘛,花钱大方,给孩子从来都舍得!”
屠妹妹后来明白,屠苏交待的,是一份没有任何遗漏的黑名单。
当年弟弟购房,屠苏拿出三万,让弟弟多买一间,留待自己回来时居住。屠苏的确回来就住这儿。小夜得知屠苏的内线情报,得知不是免费住宿,不干了,不管时隔多少年,钱总是要还的。小夜的催债电话没打给弟弟和弟媳,直接打给屠苏父母。父母为难,怕因此兄弟失和,又怕拒绝之后屠苏不得消停,他们只好瞒着小儿子,咬牙,自己还。这个故事是残忍的,夹杂着知音体的辛酸插曲。我这才知道,屠苏父母说租门脸做小生意,这个小生意是什么。他们一直卖力地捡拾和收集废品,靠这么辛苦的劳动,积攒三万,赔偿逼债的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