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兽(第5/6页)
壁虎抬起前肢,格外谨慎,分外犹豫,末端膨起的星状趾足徐徐落下;接下来,抬起另一侧的裂掌……它扭动向前,动作经过绝对放慢的处理,像在半空锈住了,细心的观察者会发现它微幅的喘息和摆颤。行动迟缓,还有略带棱角、像被挤压过的脑袋,以及沉赘而鼓凸的下腹部,更加重笨拙者的形象——然而,这是一个闪电杀手。壁虎以蚊蝇蛾之类的昆虫为食,出鞘的舌头,不仅如剑锋令猎物瞬间致命,闲暇时,还可以用来拭去眼睛上的灰尘。
奇迹不止于此。尽管这奇迹由于日常而显出平庸的气息,依然,是个奇迹。我总觉得它会掉下来,无论看过多少次壁虎克服重力的倒置杂技。趾垫密布叉状弯勾,可以黏附于极其微小的不规则处,因此壁虎能够攀爬玻璃,甚至悬行于天花板上。我们视线里光滑如镜的天花板,在它这个攀岩高手看来,被涂料颗粒粗糙地覆盖着,到处是高低起伏的突起和裂隙。海星状的脚蹼上,那肉眼不可辨识的钩刺,让它无论到哪里,都像锚一般沉着,壁虎在危险的高度上自由地倒行逆施……当然不会掉下来,壁虎就像渗开的污迹与它所附着的平面那样融合在一起。
壁虎与蜥蜴的区别之一,是后者喉部有褶皱,而壁虎包裹喉结的外皮相对光滑——但是,壁虎,却是唯一能够鸣叫的爬行动物。爬行动物本来就古老而神秘,已生存了亿万斯年,见识过这个星球的沧海桑田,远胜于人类的短暂而粗浅的认知;壁虎作为其中唯一具有言说能力的物种,更添魅惑。
通常匿身于阴影的壁虎,被传说,具有诡异莫测的通灵能力。它也确有神异之处,来支撑这种看似玄虚的论点。比如,许多医生认为,发烧是一种复杂的防御机制,因为更高的体温能抑制入侵者的繁殖。壁虎仿佛知晓这一原理,它们被感染的情况下会爬到一个混浊区域,让体温升高2度。更为可怕的是,壁虎还懂得给自己做外科手术——断尾求生。断肠,断魂。断流,断路。断语,断章。断念,断舍离。断弦,断送。断根,断命。世间的断,都是诀别;唯壁虎之断,妙在新生……它从哪里继承了这样出神入化的技艺?
与蝙蝠、蜥蜴同样,壁虎拥有奇怪的样貌,像是魔鬼藏进口袋里的宠物。它有一条可以装卸的尾巴,像自身的假肢,又像,来自魔界招幌的旗杆。
美如幻觉
参观完偃松林,离开不久,我突然行驶在一条撒满蝴蝶的路上。很少看到如此漫天飞舞的蝴蝶,几乎难以置信,有如动漫世界的极致美景。旁边有条废弃的铁轨,盘旋其上的蝴蝶更多。蝴蝶死生短暂,不能遥远,在通往远方和彼岸的铁路上,它们舞动无尽的翅膀。蝴蝶是动物里的樱花,也许这是它们化蛹为蝶的兴奋,也许这是它们集体婚礼的狂欢。
最初,我惊喜于这瞬间的奇迹,我还不知道,这幕场景会变成随后持续几个小时的震惊。不止几公里!沿着早年用于运材的道路,这天下午,我走了绵延达100公里的蝴蝶路。
从天上到地下,到处是无辜的颤抖。蝴蝶不间歇地撞击着玻璃,小而温柔的钝响,或者根本就毫无声息。翅膀绒毛般的鳞粉和花粉,体腔内几乎可以称之为干燥的有限汁液,一点点,或醒目或微小地,留下印迹。无数精湛的属于夏天的翅膀,它们几乎用一生来酝酿,但现在,飞蛾扑火般,稠密而来,忘我地扑向它们的水晶棺……如此汹涌而壮烈的自杀。
我坐在汽车的前座,当一只蝴蝶从远处的一个点瞬间放大到眼前的一个圆,那种笔直而生硬的撞击,让我几次下意识地闪躲——我的背部紧了一下,蝴蝶的决绝好像要垂直地撞上我的脸似的。有时,蝴蝶撞击的声音会突然放大,令人心疼:噼里啪啦,像场更大的、更密集的砸在棚子上的雨。蝴蝶体内并无太多油脂和黏液,它们有着素食者的肠胃,但无数脆弱的胸膜、柔软的腔肠,无数破碎的头颅和体液,让原本清透的玻璃处于频繁的雾团之中。
蝴蝶直接撞进死神的怀抱,只有极少数借助汽车靠近时玻璃上方升起的气流而侥幸逃生。蝴蝶们,用死,用不规则的符号,写就一篇关于死亡与美的遗言。那些密布的撞击痕迹。像羽扇。像帆影。像墨滴。像金字塔。像果断的叹号。像海豚。像乌贼。像鸟翼。像水母。像燕子。像风筝。像甲虫。像彗星。像泪痕。它们具体的死,留下抽象的符,像老电影胶片上的划痕。很多蝴蝶碰到玻璃就被弹到一边,留下的印迹比书上的顿号还小。即使微如沙粒的斑点,每一粒都是一起真实的死亡事件。
品种多是白色,有着清晰的黑色翅脉,双翅叠合起来,像个微型三角板,只是斜线稍具弧度。在白底子上勒出一道道黑色的网丝,蝴蝶仿佛由破裂粘合而成,或者,这对自由翅膀似乎天生被交错的细铁丝所捆绑。也许,这里展现的是掐丝工艺,白蝴蝶像景泰蓝的素坯。
蝶群中夹杂着极少的黄翅膀,汹涌的雾团中偶尔一点金色;更稀少的,是一种落叶色的蝴蝶,也在飘零之中。彩色蝴蝶多的时候,我就像看到一场由远及近、绽放在眼前的烟花。由远处的一小团颤动斑影,忽然放大,让人看清蝶翼上清晰的翅脉。体腔,像炭笔画出来的黑灰色线条;两侧,是浓雾一样的对称翅膀。
我之所以观察得如此清楚,因为开始行车,就有一只蝴蝶笔直地撞在雨刮器上,内脏被击碎了,从腔内破裂而出的体液把它的尸体长时间粘在上面。这枚雨刮器上的标本,让我看到蝴蝶精美的遗容。还有一只尾部渗出黏液,它的身体完全倒置,靠着一滴眼泪般流下的残存汁液,它缓慢地、一毫米一毫米地下降,完全不像在疾速的车上,倒像在慢镜头的告别中。
不仅止前挡风玻璃,大巴车两侧的长玻璃外面,蝴蝶弥漫。无畏生死的蝴蝶,会让人产生一瞬的不安,仿佛那是满天的冥钱,不知为谁哀悼。美到极致,无不产生致死的虚幻。各个方向,目力所及,到处是神经质般颤动的频率。视觉上的多,既是因为蝴蝶的数量,也是因为蝴蝶的颤抖使数目翻倍。
烈日下,太多热烈或疲倦的蝴蝶,忠诚地飞在一朵花或一棵树的高度上,竭尽一生,最后死于花木高度的祭台。翅膀有如小小的合页,生死的闸门一开一合。一开一合,在花瓣、在葱茏绿意、在同伴的尸堆上起舞。这些赴难的蝴蝶中,有情侣,有兄弟,有萍水相逢的陌生客……它们死在同样时刻,就像迁徙的鸟群那样,前往致命的告别。汽车颠簸起路上的灰尘,但它们那么傻,那么绝望——阳光灼裂,蝴蝶就舞在无限的透明里;灰尘浓重,蝴蝶就舞在蒸腾的烟尘里。不能感知临近的杀伐,蝴蝶忘我地展现着美,满怀笨拙的单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