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候鸟(第5/9页)
她还喜欢阅读科普读物。中文的。她的英语水平足以处理日常,不够应对术语。她从一本中文鸟类图谱上读到震惊的内容:如果自身的燃料不足,鹬会在飞行中自残,食用自己的肌肉甚至内脏,以求抵达繁殖地。从常识上判断,她认为这不可能,怀疑是译者之误。从另一本书上找到的说法更可信,佐证鹬鸟的魔术如何施展:长途迁徙之前,它们大量进食,体重倍增,样貌并不发生变化,因为它们可以通过挤压内脏的办法来腾出空间储存脂肪。看来内脏体积的减小,是因挤压而非食用。不到二十年的寿命里,这种鸟的飞行距离相当于从地球到月球。它们不停,飞翔如同呼吸。
鸟类里,她有点怕信天翁。
信天翁天使般宽阔到失衡、舒展到平衡的翅膀,体现着波澜壮阔的美,以及不能被阻挡的狂野自由。年幼的信天翁会用三年时间飞越大海,不着陆。飞行中的肌肉日益强健,硬得仿佛是骨骼的构成部分。有个新西兰的留学生,曾经送她礼物:一只木雕信天翁,可能出自旅游纪念品商店。信天翁本身就是一种最像木偶的鸟,脸像木头雕刻的,还有浅肉红的嘴,以及苍白的脸上一双不会转动的眼珠。信天翁模样简单,表情硬邦邦的,或者说就没表情。尽管信天翁的翼展能像三折伞那样便携地收起,她仍把它视作僵硬之躯。
这些不是理由。她怕信天翁是到加拿大以后的事。因为名字的巧合:信天。
作为师哥的信天与她大学时就认识,在温哥华重逢。信天是个书呆子,绰号信天翁,长得就像信天翁那么木呆呆的,也像信天翁那么勤奋刻苦。读书时候,他住在图书馆,几乎不需要宿舍里的睡眠。信天一直是受苦的命,但这份苦,使他越飞越远。他没想到,自己远到不能张开和收拢他的翅膀。他抱有知识分子的偏执,遭遇数次不公待遇,他历尽周折,破釜沉舟,斩断所有退路,毅然移民北美大陆,发誓不让孩子重复自己的挫折。他的女儿,必须拥有美丽且自由的未来。
为了孩子。他忍受不了中国的教育,“不要跟陌生人说话”,这样的声音,在家庭,在候车室,在学校的辅助教材,堂而皇之地出现,大家习以为常,几乎当作行为典范。“不要跟陌生人说话”,这是我们从孩子就开始的教育失败。我们太精明了,话说得那么明白,那么透。透心凉的透。他要让自己的女儿获得保障一生的温情。许多人像信天一样,因为财富、雄心、恩怨、灾难等各种原因,他们放弃乡土和祖国,选择移民,前往梦境中的理想国——他们把那里认作精神意义的故乡和理想意义的彼岸。
刚移民时,信天孜孜不倦地对亲戚介绍温哥华的空气、食物、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他有着原住民似的骄傲感,不在意自己正激起听者秘密而强烈的反感。可惜,他后来没有获得天堂般的日子,过得不好。信天没有找到适合的工作,失业数年,被迫放弃专业,从事他并不喜欢的体力劳作:餐馆侍者,车衣,从事超市仓储或收银。
她理解信天,来加拿大时,她也经历过不容易,连成为合格侍者都难。她记恨那个台湾常客,餐桌上永远只要一碗汤,而她渴望小费。她自己不会到外面用餐,去超市她只买最平常的食物,不敢尝试最安全的冒险。色彩斑驳的豆子,长得奇怪的朝鲜蓟,易拉罐里气味汹涌的饮料,她猜不出它们的味道;后来,连好奇心也失去了。她只吃最基础的食物,选择最廉价的品种。
物质上的紧张出自现实压迫,但也不全是,深层原因是:心理上没有安全感。她并非受洗的教徒,但专门去过几次教堂,希望求得宁静与安慰。需要深仰,才能看清教堂穹顶那些悬在高处的灯盏。人们需要形而上的指引,否则自重就令人沉陷。她为什么喜欢飞鸟?因为它们用自己的翅膀钉住天空,保持人类仰望的高度;假如失去天堂,我们的世界不会成为替代的天堂,而是被坠塌下来的天堂,直接,压进地狱。
她后来没有再和众人一起祈祷。一方面,因为宿命。她觉得要上帝均匀地溺爱每一个人,本来就是对神的苛责,相当于要上帝管理的每一滴雨水都落点清洁……有些雨注定要落到花瓣上,有些雨注定要落到泥浆里。另一方面,她发现,有些教徒来到华人教区,并非出自信仰的需要。貌似虔诚,他们不忽略任何一次礼拜,但对教义的理解却模糊、陌生,乃至兴趣寥寥。这些华人移民在教堂聚合,是体面、快捷又功利的社交手段,他们希望从彼此那里获得一些嫁接当地生活的便利。当什么也抓不住的时候,同胞的黄土肤色,变成了彼此的乡土颜色——其实这种来自母语的安慰,不过是停留在语感和语气助词的安慰。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困境里,孤立无援地作战。
经过努力,加上运气,她的处境得以好转,就像抵达终点的候鸟生活在迥异从前的环境里。信天呢,没有抽中命运的彩票。他预感自己将成为科学家,没想到,沦落到不需要头脑,手脚却不歇息的劳碌里。在温哥华,人到中年的他甚至不能获得沉稳的夜晚,失眠严重。当初信天移民的信念,是为孩子。他后来一无所有。关系疏离,离婚后的信天与妻女联系极少。
她和境遇困窘的师哥见面,请信天喝了一杯咖啡。看不出什么异常,他照样是信天翁那样缺乏表情变化的脸。提及妻女,信天并不避讳和难过,仿佛适应了孤寂。她喝了一口拿铁,看着咖啡上奶泡拉花的图案,不是树叶或卡通心,更像一个轻微不对称的臀部。这就是变形的享乐。她对信天,觉出无话可说的尴尬,她想:我们都有铁打的心肠、纸糊的自尊。
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见面。数月之后,信天给自己买最贵的机票,飞往度假胜地。回来以后,他自杀了。他从高楼跃下,完成叹号一样的死亡。像希腊神话中的伊卡洛斯,飞得太高,蜡翼融化,他从靠近太阳的地方坠入冰冷的深海。
她看到新西兰皇家信天翁中心的纪录片时,感到头皮发麻。那是令人密集恐惧症发作的奥塔哥半岛,草坡、悬崖、游客的汽车以及供他们短暂停留的椅子上,到处是海鸥,身影、叫声、羽毛以及粪便。下一个镜头,是信天翁,孤傲远飞的信天翁。她回忆起死去的信天,这个名字,象征宿命的绰号、就范的命运。这部纪录片在数日之后给予她一个怪异的梦。大量的死鸟从天而降,没有一只砸中她,她就像毒后,穿着猩红的衣服。她辛酸地看着那些羽翼巨大的鸟,它们曾高飞的翅膀上端拱起宽钝的角……现在遍地鸟尸,她站在一堆弯折而破旧的伞骨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