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受(第8/8页)

#暮年# 在个旧单元居民楼里见过家私营小养老院:简易折叠床摆放得像是轮渡上的统舱,男女混居,二十几个老人,有一半不能自理,只有一个护工。几乎每餐都是炸酱挂面。经营者说,外面有很多排队等着住进来的老人。

(续)她家楼下也是那种民营养老院,门总关着,还是有怪味。这些养老院收费不高,每张床国家补助八百块,他们就挣这八百块床钱,是床钱不是人钱。门偶尔开一次,见一个身强力壮的看护正反复打着一个偏瘫老头的嘴巴,像看到庙里墙上的壁画,气得怔住了。警察来了,分说两句,又走了。她坐在家里发呆,想自己也快老了。

(再)慢车硬座。那老太太从上车起就一直蜷在硬座车厢一角,列车员禁不住检查她是否还有知觉。和她没话找话,问她的年纪,说“您老长寿啊”。她操着很难懂的口音回答:啥也吃不到,这么一把年纪还要出去挣钱,整天地干活,当然活得长嘞,真是活够了。然后反复嘟囔着一句咒语,慢慢听出来是:“什么都是一点点,唉,什么都是这么一点儿。”

(又)他说,看见那些颤颤巍巍上了公交车,蹭着别人闹了个座,坐一站就颤巍巍地下车逛公园的老头儿老太太,还有那些在卖保健品的骗子商店门前排队的老头儿老太太,就恨不得活到六十就死了。我说你活到那个年纪就明白他们了。他庄重地说:“不。我一定死。”

(五)这个老头儿一辈子居安思危——出于对自己健康的不自信,不时写遗嘱。年少时的遗嘱写得洒狗血般煽情,中年时写得详尽而琐碎。在耄耋之年去世后,子女们打开了他最后一版的遗嘱,上面只写了仨字儿:随便儿。(摘自@lila)

(六)有一类日本老人,可以行动时,不养宠物,买只绒毛玩具熊,到专卖店买整套的衣服和配饰,把熊按节令和场合装扮起来,带出去,到温泉,到迪士尼,给它照相。突然下起雨来,忙不迭而缓慢地翻背包,拿出件小小的雨衣,先给熊穿上,再给它找个座位,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七)我想象,死神是带着慈祥老妇的神情,哼哼着首歌谣来收割人命的。耳朵干净的人,能听出这声音。她八十五岁以后对活着最大的兴趣在于什么时候死,几次穿戴好自己十几年前做的寿衣,喃喃地说:“俺也听着声了,也看见影了,怎么就不来?算咋回事儿呢。”当天死的,是隔壁病房的人。

(八)长寿者的尊严主要依靠财产。“寿则多辱”成了句没什么偏激和腹诽的话。忙碌的晚辈只在周末时出现一会儿。在和不专业的看护者独处时,总是要被自然规律羞辱。排便的间隔越拖越长,黄泥一样的干屎最后被挤出来,在屁股底下坐成各种形状,用手紧紧攥住,用一种平静的眼神打量它,坐到天快要黑了,看护带着块抹布过来,冷冷地看一眼:“又屙啦?”

【前腔】城市抹平了家族,以尊养老者为家族荣耀更加式微,所谓敬,观其志与行,一笑而已。老人们分明成了明显的负担和潜在的争端——主要因为房产。活到此时,世界早已看不懂。有些能够和死亡谈妥,抱膝等它,更多的是回避那个字,不做任何交代,有儿女前来试探的,立刻勃然大怒。都可理解。

【馀文】照别人的解释或我的误解:玻尔兹曼大脑是熵的涨落中极可能出现的大脑生命,它在无序中拥有短暂的自我意识。因为短暂为相对定义,可能世间只是某颗遥远头脑的念头,刚刚出现,即将终结。这类科学理论使人孤独忧郁,就像下面这事:医生发现,因为车祸躺在床上二十三年的患者,其实只是身体机能受损,大脑和感官始终正常,他忍受了二十三年的寂静刑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