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十章 论书籍(第3/4页)

我最爱读的两部书,还有大普林尼和类似的著作,都是没有什么“注意啦”的。这些书是写给心中有数的人看的,或者,就是有“注意啦”,也是言之有物,可以独立成篇。

我也喜读西塞罗的《给阿提库斯的信札》,这部书不但包括他那个时代的丰富史实,还更多地记述他的个人脾性。因为,如我在其他地方说过,我对作家的灵魂和天真的判断,历来十分好奇。通过他们传世的著作,他们在人间舞台上的表现,我们可以了解他们的作为,但是不能洞悉他们的生活习惯和为人。

我不止千百次地遗憾,布鲁图论述美德的那本书已经失传:因为从行动家那里学习理论是很有意思的。但是说教与说教者是两回事,我既喜欢在普鲁塔克写的书里,也喜欢在布鲁图写的书里去看布鲁图。我要知道布鲁图在阵前对士兵的讲话,然而更愿详细知道他大战前在营帐里跟知心朋友的对白,我要知道他在论坛和议院里的发言,更愿知道他在书房和卧室里的谈话。

至于西塞罗,我同意大家的看法,除了他学问渊博外,他的灵魂并不高尚。他是个好公民,天性随和,像他那么一个爱开玩笑的胖子,大凡都是这样。但是说实在的,他这个人贪图享受,野心虚荣;他敢于把他的诗公之于众,这是我无论如何不能原谅的;写诗拙劣算不得是一个大缺陷,但是他居然如此缺乏判断力,毫不觉察这些劣诗对他的英名有多大的损害。

至于他的辩才,那是举世无双的;我相信今后也没有人可以跟他匹敌。小西塞罗只有名字和父亲相像。他当亚细亚总司令时,一天他看到他的桌上有好几个陌生人,其中有塞斯蒂厄斯,坐在下席,那时大户人家设宴,常有人潜入坐上那个位子,小西塞罗问他的仆人这人是谁,仆人把名字告诉了他。但是小西塞罗像个心不在焉的人,忘了人家回答他的话,后来又问了两三回;那名仆人,把同样的话说上好几遍感到烦了,特别提到一件事让他好好记住那个人,他说:“他就是人家跟您说过的塞斯蒂厄斯,他认为令尊的辩才跟他相比算不了什么”。小西塞罗听了勃然大怒,下令把可怜的塞斯蒂厄斯逮住,当众痛殴了一顿,真是一个不懂礼节的主人。

就是那些认为他的辩才盖世无双的人中间,也有人不忘指出他的演说辞中的错误;像他的朋友伟大的布鲁图说的,这是“关节上有病的”辩才。跟他同一世纪的演说家也指出,他令人费解地在每个段落末了使用长句子,还不厌其烦地频频使用这些字:“好像是”。

我喜欢句子节拍稍快,长短交替,抑扬有致。他偶尔也把音节重新随意组合,但是不多。我身边响起这个句子:“对我来说,我宁愿老了不久留而不愿未老先衰[6]。”

历史学家的作品我读来更加顺心;他们叙述有趣,深思熟虑,一般来说,我要了解的人物,在历史书中比在其他地方表现得更生动、更完整,他们的性格思想粗勒细勾,各具形状;面对威胁和意外时,内心活动复杂多变。研究事件的缘由更重于研究事件的发展,着意内心更多于着意外因的传记历史学家,最符合我的兴趣,这说明为什么普鲁塔克从各方面来说是我心目中的历史学家。

我很遗憾我们没有十来个戴奥吉尼兹·莱蒂厄斯这类人物,或者他这类人物没有被更多的人接受和了解。因为我对这些人世贤哲的命运和生活感兴趣,不亚于对他们形形色色的学说和思想。

研究这类历史时,应该不加区别地翻阅各种作品,古代的,现代的,文字拙劣的,语言纯正的,都要读,从中获得作者从各种角度对待的史实。但是我觉得尤其值得我们深入研究的是凯撒,不但从历史科学来说,就是从他这个人物来说,也是一个完美的典型,超出其他人之上,包括萨卢斯特在内。

当然,我阅读凯撒时,比阅读一般人的著作怀着更多的敬意和钦慕,有时对他的行动和彪炳千古的奇迹,有时对他纯洁优美、无与伦比的文笔肃然起敬。如西塞罗说的,不但其他所有历史学家,可能还包括西塞罗本人,也难出其右。凯撒谈到他的敌人时所作的评论诚恳之极;若有什么可以批评的话,那是他除了对自己的罪恶事业和见不得人的野心文过饰非以外,就是对自己本身也讳莫如深。因为,他若只做了我们在他的书上读到的那点事情,他就不可能完成那么多的重大事件。我喜欢的历史学家,要不是非常纯朴,就是非常杰出。纯朴的历史学家决不会掺入自己的观点,只会细心把搜集的资料罗列汇总,既不选择,也不剔除,实心实意一切照收,全凭我们对事物的真相作全面的判断。这样的历史学家有善良的让·弗尔瓦萨尔,他写史时态度诚恳纯真,哪一条史料失实,只要有人指出,他毫不在乎承认和更正。他甚至把形形色色的流言蜚语、道听途说也照录不误。这是赤裸裸、不成型的历史材料,每人可以根据自己的领会各取所需。

杰出的历史学家有能力选择值得知道的事,从两份史料中辨别哪一份更为真实,从亲王所处的地位和他们的脾性,对他们的意图作出结论,并让他们说出适当的话。他们完全有理由要我们接受他们的看法,但是这只是极少数历史学家才享有的权威。在这两类历史学家之间还有人(那样的人占多数)只会给我们误事;他们什么都要给我们包办代替,他们擅自订立评论的原则,从而要历史去迁就自己的想象;因为自从评论向一边倾斜,后人叙述这段历史事实时,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他们企图选择应该知道的事物,经常隐瞒更说明问题的某句话、某件私事;把自己不理解的事作为怪事删除,把自己无法用流畅的拉丁语或法语表达的东西也尽可能抹掉。他们尽可以大胆施展自己的雄辩和文才,他们尽可以妄下断言,但是他们也要给我们留下一些未经删节和窜改的东西,容许我们在他们之后加以评论;也就是说他们要原封不动地保留历史事实。

尤其在这几个世纪,经常是一些平庸之辈,仅仅是会舞文弄墨而被选中编写历史,仿佛我们从历史中要学的是写文章!他们也有道理,既然他们是为这件事而被雇用的,出卖的是他们的嘴皮子,主要也操心在那个方面了。所以他们在城市的十字路口听来的流言蜚语,用几句漂亮的话就可以串联成一篇美文。

好的历史书都是那些亲身指挥,或者亲身参加指挥,或者亲身参加过类似事件的人编写的。这样的历史书几乎都出自希腊人和罗马人之手。因为许多目击者编写同一个题材(就像现时代不乏有气魄有才华的人),若有失实也不会太严重,或者本来就是一件疑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