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八章 论交谈艺术(第5/9页)
命运自有通途[32]。
——维吉尔
结局往往使愚蠢之至的行为找到借口。我们的插手几乎只是一种例行公事,考虑更多的通常是习惯和示范,理性的思考较少。当我对一件事情的重大意义感到吃惊时,过去我老通过把这事干到底的人们了解他们的动机和做法:我从他们那里只听到很一般的见解。而最一般最常用的恐怕也是最可靠的,它们即使不太适于装门面,起码最便于实践。
为什么最平常的道理却最牢靠,最低廉,最不严谨,而经过最多敲打的道理却更于事有益?为了保持枢密院的权威,不需要普通人参加进去,也不需要他们看得比第一道栅栏更远。要想维护声誉就得放心大胆自我膜拜。我这些意见只把此问题作了大体的勾勒,而且只随随便便从它的基本方面加以考察;此工作最重要最主要的方面,我按习惯将它留给上天:
其余的留给诸神[33]。
——贺拉斯
依我看,幸福和不幸是两种至高无上的强大力量。认为人类智慧可以充当命运的角色是不明智的。谁预测自己可以把握起因也可以把握结果,谁预测自己可以亲手推进自己的活动,他的预测举动纯属徒劳,在审议战争问题时作此类预测更是白费心机。军事行动中的审慎和明智从来超不过我们当中有时出现的审慎和明智:也许因为大家害怕途中出事故,所以还是保存实力以抵御预测的灾祸吧。
我还要进一步谈谈:我们的智慧本身和我们的鉴别能力大都受偶然性的左右。我的意愿和我的见解动来动去,看上去时而这样,时而那样,其间有许多意念的流动是自动控制的,并没有我的干预。我的理性每天都受到我内心激情和躁动的冲击:
内心的情绪变化无常,
此刻被这种激情冲撞,
当风一转向,
那种激情又替代着上[34]。
——维吉尔
看看城里人谁最有权,谁的活干得更好:你通常会发现,都是些最不精明的人。曾发生过这样的事:女人、儿童和精神失常的人在指挥一些大国,足以同最英明的王公媲美。修昔底德说,在治国者中,最常见到的是些粗鲁浅薄之人而不是细致敏锐之人。我们则把那些人好运气的作用归之于他们个人的聪明。
人只因命运的厚爱,
才得以青云直上,这一来
谁都夸他是干才[35]。
——普劳图斯
由此,无论如何我也要强调,结局是人的价值和能力的浅层次见证。
在这方面我甚至认为,只须审视一位飞黄腾达的人就清楚了:三天前我们认识他时,那还是个一无可取的人。不知不觉间,在我们的印象里悄悄塞进了高贵和精明能干的图景,于是,我们便相信,随着他排场和势力的增长,大家已认为他有功于世了。我们评判他并非根据他的个人价值,而是以计筹码的方式根据他的地位带给他的特权。运气也会转,当他由高处再摔下来,重又混进百姓的行列里时,人们这才一个个不胜惊讶地去打听是什么原因把他抬得那么高。“这是他吗?”大家说,“他在台上时难道就不懂得别的事?王公们就这么容易满足?原来我们是操在这样一个可靠的人手里!”在当代,这种事我亲眼见过的不在少数。连戏台上表演的高贵的脸部表情有时也能触动我们,欺骗我们。我最欣赏国王们的地方,是他们拥有一大群崇拜者。世上所有的俯首帖耳都归他们,可他们就是得不到智力的俯首帖耳。我的理性不习惯弯腰曲背,只有膝盖习惯弯曲。
有人问梅朗提乌斯对德尼的悲剧有何感想,他说[36]:“我根本没有看见这出戏,那么多论调把戏全遮住了。”因此,评判大人物讲话的人们应当说:“我根本没有听见他说的话,那么多的庄重、高贵、威严把他的话全遮住了。”
有一天,安提斯泰纳向受人指挥的雅典人建议说[37],驴同马一样可以用来耕地,对此,雅典人回答说,驴天生不是派此用场的。“这是一回事,”他反驳说,“这取决于你们的安排。你们起用了一些最无知最无能的人指挥战争,这些人一旦被你们起用也会立即变成合格的指挥员。”
这与许多民族的习惯有关,那些民族的人民把他们从自己人中培养出来的国王加以圣化,他们不满足于只给国王荣誉,他们还需要崇拜国王。如墨西哥人民在国王的加冕典礼圆满完成之后便再也不敢正面看他了:似乎有了王权他便成了神,原来,人民曾让国王起誓保持他们的宗教、律法,保持他们的自由;国王还起誓做到英勇、公正和宽厚,而且要让太阳按国王习惯的光亮照射,要让云层在合适的时候才变成水;他还起誓让江河长流,让大地给他的臣民提供一切必需的东西。
我与一般人的态度截然相反,我一见伴随精明能干而来的是发迹、显赫和普遍的推崇,我便格外提防这种精明能干。我们必须留意,该说话时说话,选择合适时刻说话,这有多么重要;打断别人的话,或以权威的专横口气改变话题,或在见你就崇敬得哆嗦的人面前以摇头、微笑或沉默否定别人的反对之词,这会有什么后果。
一个春风得意的走运之人参加他饭桌上随随便便松松垮垮的谈天说地并发表意见,他准定以这样的口气开始:“与我这意见相左的人只可能是骗子或白痴,云云”。你们就拿起匕首跟着这颇富哲理的刻薄话走吧。
下面这个提醒对我大有用处:在争论和商谈中,并非每一句我们认为正确的话都能立即被人接受。大多数人都不乏从外部得来的机敏。某个人有时可能说出一句精彩的俏皮话,一句恰当的答辩,一句有益的格言,尽管他在说话时并没有认识到话的分量。借来的东西不一定都能掌握,也许还得靠我们自己进行核实。那些话无论多么实在多么精彩,都没有必要老是一听便诺诺连声。必须自觉与之斗争,或往后退,借口未听见而从各个方面揣摩此话如何到了讲话者口里。我们有时可能作茧自缚,给对方的攻击助一臂之力,使之超过攻击的限度。过去,我曾竭力强调对对方进行反击的必要性和紧迫性,反击的胜利竟超过了我的意图和期望;我本来只在数量上进攻,而对方接受的却是分量。正如我和一个强有力的对手辩论,我喜欢先声夺人,抢在他的结论之前剥夺他自我解释的可能,我试着防止他正在产生尚未完善的想法出笼(他的理解一旦有序和贴切,那会是对我极严重的警告和威胁),对其余的人我则反其道而行之:必须让他们自己去理解,千万别事先假定什么。如他们以一般的话作出判断:“这个好,那个不好”,如他们意见略同,便看此种意见一致是否由偶然性促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