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二章 论相貌(第6/9页)
这不是一篇干脆正确的辩护词吗?又朴素又通俗,其中的高傲令人难以想象却真实而坦率,合情合理,超过一切同类的辩护词,而且是出于怎样的必要性而讲的呀!苏格拉底宁愿用他这一篇而不用大演说家利希亚斯[60]为他撰写的那一篇;那篇辩护词尽管在司法风格上精雕细刻,但不配为如此高尚的犯人辩护,苏格拉底舍彼而取此作得有道理。大家可曾听到从苏格拉底的嘴里发出过哀苦求告的声音?那样高尚的德操难道会在它表现得淋滴尽致的时刻停顿下来?以他那样丰富倔强的个性难道他会将保卫自己的事委托给雄辩术?在他受到最酷烈考验的时刻,难道他会放弃装饰他谈吐的真理和朴实而去用一篇学究式演讲中的修辞和虚构来为自己涂脂抹粉?他不为自己衰弱的生命拖长一年而去败坏不可腐蚀的生活内涵和人类生存方式的圣洁形象,从而放弃自己一生的光荣终结即将留下的不朽记忆,他自己认为这样做十分明智。他活了一生并不感激自己而感激世间的典范,如他以无所作为的卑微方式结束此生,那岂非大众的憾事?
的确,他对自己的死所作的如此豁达如此从容不迫的考虑应该得到后世格外的尊重:后人的作法也正是如此。命运为主持正义而对他大加推崇,命运为此而吩咐大家做的事也再正确不过:雅典人对引起这桩案件的人恨之入骨,他们像躲避被逐出教会的人一般躲开那些人;那些人摸过的东西都被看作被污染。在浴室里没有人愿同他们一道洗澡,平时谁也不向他们问好,也没有人同他们来往。后来,他们终因无法忍受公众的仇恨而上吊了。
如果有谁认为,我在谈到苏格拉底演说时,可供我选择的例子本来很多,而我却不恰当地选了上面那部分;如果此人判定苏格拉底这篇讲演被抬高了,高出了普遍的看法,我可是有意而为的。因为我的判断与众不同,我认为这篇演说在层次和情理方面都远远落后于,远远低于普遍的看法:它以毫不做作的天真的勇气和幼稚的心安理得再现了纯粹的原始感受和天生的无知。因为这一点是可信的:我们天生怕痛,但不怕死,不怕死的原因在死亡本身。死是人的存在的一部分,是同生一样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大自然可能促我们互相仇视,互相憎恨,目的何在?原来仇恨对大自然创造物的延续和更迭十分有用,而且在这万有共和国里,与其说仇恨意味着破坏和毁灭,不如说仇恨意味着出生和增长。
事物的总体便如此更新[61]。
——卢克莱修
一死得千生[62]。
——奥维德
一条生命的衰退可以过渡到千条生命的诞生。大自然让牲畜记住了它们该如何照料自己保存自己。到目前为止畜牲一直害怕自己的情况变糟,它们生怕互相冲撞,互相伤害,生怕我们用链拴它们,打它们,是它们的感官和经验告诉它们那都是事故。然而它们不可能害怕我们宰杀它们,也没有能力思考死亡,对死亡作出结论。为此人们还在说,牲畜忍受死亡不仅愉快(马在死亡时多数会嘶鸣;天鹅则歌唱死亡),而且有的牲畜出于需要还会去寻死,大象就有过不少这种例子。
此外,苏格拉底作自我辩护时提出论据的方式不也朴实猛烈得令人赞叹吗?的确,像亚里士多德那样说话,像凯撒那样生活,比像苏格拉底那样说话和生活容易得多。这里存在着最大限度完善自己的问题和最大的难度问题:技巧是无济于事的。我们却并没有照这样训练我们的才能。我们既不锻炼我们的才能,也不认识我们的才能,我们利用别人的才能却把自己的束之高阁。
有人可能会说我在此只弄来了一堆外国的花,我提供的属于自己的东西只是捆花的网绳。诚然,我曾告诉舆论界,说这些外来的装饰物适合于我,但我的话并非指那些东西掩盖了我,遮住了我:这与我的初衷恰好相反,我本来只想展现自己的东西,而且是自己天生的东西。倘若我很自信,无论如何我会全靠自己说话。但本世纪的风云变幻和别人的激励使我不得不如此行事,而且日甚一日,不顾我个人的决心和原来的思维方式。倘若这与我并不适宜(我相信如此),那也无妨:总可以适合于别的什么人。某人从未看过柏拉图和荷马的作品却引证他们,而我援引的相当多的地方都并非出于原作[63]。这不困难,也无须多么能干,因为此间有书千卷供我写作时参考。此时此刻,我如乐意,尽可以从一打废话连篇的人(这些人的东西我平时是不翻阅的)的作品里引出一些用以装饰下一篇《论相貌》。只须引用某德国人写的卷首诗简就足以在我的作品里填满引语,我们由此便可寻求美味可口的光荣以欺骗这愚蠢的世界。
许多人进行研究的陈词滥调的大杂烩只适用于平庸的课题,它不能引导我们而只有助于我们自我卖弄;那真是知识的滑稽成果,苏格拉底曾十分有趣地批评那些东西以反对《厄提登》[64]。我曾听说有人利用他从未研究过从未听说过的东西写书,作者把研究这样那样课题的事托付给他各种各样的学者朋友,他自己只管作计划,最后靠投机取巧编纂出一捆自己并不熟悉的废话;纸和墨水起码是他的嘛。凭良心说,那只是买书或借书而不是著书。那是告诉人们,不是人会写书,而是——他们可以对此持怀疑态度——人不会写书。一位法院院长[65]当我的面夸口说他亲手写的一份判决书上有两百处外来引语。他在向每个人作此种宣传时都似乎在使他得到的恭维黯然失色。依我看,对那样的问题和他那样的人来说,那是小器,是荒谬的吹嘘。在如此众多的外来引语中,我很高兴能偷窃其中一些并将它们乔装打扮,让它们走样,从而派新的用场。有时我对人说,由于没有听人讲过它们的原始用处,我便加进某些特殊的为我所用的灵活性,使它们更少外来意味。而另外那些人却炫耀他们的抄袭行为,而且将其入帐,足见他们比我更信任法律。我们这些大自然的门徒,我们认为创造的荣誉比引证的荣誉具有无与伦比的极大优越性。
倘若我愿意凭知识讲话,我可以讲得更早[66];我可以在更靠近我学生时期的阶段就写作,那时我的智力和记忆力都优于现在;倘若我愿以写作为业,我当然更信任那个年龄的活力而非如今的活力。进一步讲,我就可能在更有利的时节得到命运通过这部著作赐予我的亲切的厚爱。我的两位熟人,两位知识渊博的大人物,拒绝在四十岁发表作品而要等到六十岁,依我看,这种作法使他们损失了一半。成熟和血气方刚一样有它的弱点,而且是更坏的弱点。老年既不适应这种性质的工作,也不适应别的一切工作。谁若想表达自己并不感到难看也并不迷迷糊糊昏昏欲睡的心情,而又去把自己的衰老付诸印刷文字,那真是发疯。人在走向衰老时思想是闭塞的,停滞的。我在谈及无知时,说得又庄重又充分,而在谈及知识时却说得既不充分又捉襟见肘;谈知识是附带的,偶然的,谈无知则是特意的,主要的。除了论述虚无我恰恰什么也不论述;除了论述无知的知识我不论述任何知识。我选择的写作时间正是我要描写的我的生命全部展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生命剩下的东西已更接近死亡了。仅就我的死亡而言,在我遇上它时它如若像别的人一样喋喋不休,我离去时自然还会向百姓提出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