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第3/6页)

这几年,社会上知道我有志研究历史的很多,对于这方面的期求也特别重,许多人嘱望我编成一部中国通史。我虽没有研究普通史的志愿,只因没有普通史,无论什么历史问题的研究都不易得到一种凭籍,为自己研究的便利计,也原意从我的手中整理出一个大概来。我的心中一向有一个历史问题,渴想借此得一解决,即把这个问题作为编篡通史的骨干。这个问题是:中国民族是否确为衰老,抑尚在少壮?这是很难解决的。中国民族的衰老,似乎早已成为公认的事实。战国时,我国的文化固然为了许多民族的新结合而非常壮健,但到了汉以后便因君主的专制和儒教的垄断,把它弄得死气沉沉了。国民的身体大都是很柔弱,智识的浅陋,感情的淡薄,志气的卑怯,哪一处不足以证明民族的衰老。假使没有五胡,契丹,女真,蒙古的侵入,使得汉族人得到一点新血液,恐怕汉族也不能苟延到今日了。现在世界各强国剧烈地压迫我们,他们的文化比我们高,他们再不会像以前的邻族一般给我们同化;经济侵略又日益加甚,逼得我们人民的生计困苦到了极端;又因他们的经济侵略诱起我们许多无谓的内争,人民死于锋镝之下的不计其数:眼看一二百年之中我们便将因穷困和残杀而灭种了!在这一方面着眼,我们民族真是衰老已甚,灭亡之期迫在目前,我们只有悲观,只有坐而待亡。但若换了一种乐观的眼光看去,原还有许多生路可寻。满蒙回藏诸族现在还在度渔猎畜牧的生活,可以看作上古时代的人民。就是号称文明最早的汉族所居的十八省中,苗猺獞僰等未开化的种族依然很多,明清两代“改土归流”至今未尽。这许多的种族还说不到壮盛,更哪里说得上衰老。就是汉族,它的文化虽是衰老,但托了专制时代“礼不下庶人”的福,教育没有普及,这衰老的文化并没有和民众发生多大的关系。所以我们若单就汉族中的智识阶级看,他们的思想与生活确免不了衰老的批评,但合了全中国的民族而观,还只可说幼稚。现在国势如此贫弱,实在仅是病的状态而不是老的状态。只要教育家的手腕高超,正可利用了病的状态来唤起国民的健康的要求。生计固然困苦,但未经开发的富源正多,要增加生产,享用数千年来遗弃的地利,并不是件难事。内争固然继续不已,但或反足以激动人民参预政治的自觉心,使得他们因切身的利害而起作内部团结。(例如四川的民团因军阀的残暴而发生,现已力足抵制军阀。河南山东的红枪会也是由于自行的要求而起,可惜智识太低,以至流于义和团一类的行径,这是须教育家补救的。)体质固然衰弱,但教育方法和生育观念的改变也足以渐渐造成强壮的青年,或者过了几代之后可以一改旧观。因此,在这一方面着眼,只要各民族能彀得到相当的教育,能彀发生自觉的努力,中国的前途终究是有望的。这真是关系我们的生死存亡的一个最重大的历史问题。这个问题究竟如何,非费多年的功夫去研究决不能清楚知道。我生于离乱之际,感触所及,自然和他人一样地有志救国; 但是我既没有政治的兴趣,又没有社会活动的才能,我不能和他人合作,我很想就用了这个问题的研究做我的唯一的救国事业,尽我国民一份子的责任。我在研究别种问题时,都不愿与实用发生关系;惟有这一个问题,却希望供给政治家,教育家,社会改造家的参考,而获得一点效果。至于研究的方法,我很想先就史书,府县志和家谱中寻取记载的材料,再作各地的旅行,搜集风俗民情的实际的材料。可是我的生活如不能使我作安定的研究,这个计划是无从进行的,社会上固然期望我,但空空地期望而不给我以实现的境遇,也是望不出结果来的。(前年承沈尹默先生的好意,嘱为孔德学校编纂历史讲义,我即想向着这一方面走去;只因诸务忙冗,到今没有编了多少,很使我怅恨不安)。

我的第二种痛苦是常识的不充足和方法的不熟练。我幼年在翻书中过日子,以为书多自然学富,心中很自满。二十后读章学诚的《文史通义》,在《横通篇》中见到以下一节议论。

老贾善于贩书,旧家富于藏书,好事勇于刻书,皆博雅名流所与把臂入林者也。然其人不过琴工碑匠,艺术之得接于文雅者耳;所接名流既多,习闻清言名论,而胸无智珠,则道听途说,根底之浅陋亦不难窥。周学士长发以此辈人谓之“横通”,其言奇而确也。……学者陋于见闻,接横通之议论,已如疾雷之破山,遂使鱼目混珠,清浊无别,而其人亦嚣然自命,不知其通之出于横也!……

读了这一段,自想我的学问正是横通之流,不觉得汗流夹背。从此想好好地读书,但我这时只把目录平议一类书算作我的学问的标的。过了几年,又使我羞愧了。民国五年的笔记中有一则道。

自章实斋以来,学者好言校雠,以为为学始于目录,故家派流变,区以别矣。然目录者,为学之途径,非其向往之地也。今得其途径而止,遂谓纲目条最之事足以尽学,而忘其原本,此则犹诵食谱而废庖厨矣。太炎先生与人书云,“往见乡先生谭仲修,有子已冠,未通文义,遽以文史,校雠二种教之。其后抵掌说《庄子·天下》篇,刘歆《诸子略》;然不知其义云何。”按,此即任目录而废学之弊也。予初诵实斋《通义》,即奋力求目录书;得其一勺,以为知味。自受业于伯弢先生,颇愿为根本之学,以执简御繁,不因陋就简。乃校课逼迫,不得专政;所可致力,仍继前轨。思之辄汗颜不止。

到这时,我才真想读原本书而不再满足于目录平议所载的纲要了。但我的心中还没有生出问題,以为整理国故只要专读书好了,若与世界学问打通研究,恐有“古今中外派”的附会的危险。直到近数年,胸中有了无数问题,并且有了研究问题的工作,方始知道学问是没有界限的,实物和旧籍,新学和故书,外国著作和中国撰述,在研究上是不能不打通的。无论研究的问題怎样微细,总须到浑茫的学海里去捞摸;而不是浮沉于断港绝潢之中所可穷其究竟。于是我需要的基本的知识和应用的方法乃大感不足!

我自小学到大学,为了对于教员的不信任,大都没有用过功,犹记在中学时初学几何,我不懂得它的用处,问同学,问教员,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我以为这不过是算学上的一套把戏而已,并没有实际的需要就不去注意。到了现在,除了书首的几条定义还有些影子之外,其余完全模糊了。他种科学也都这样,翻开来时有些面善,要去应用时便觉得隔膜。我很想得到二三年工夫,把以前所受的课业统统温理一遍,因为这些都是不可减少的常识,要在现在时代研究学问是不应不熟习的。外国文我虽读过四种,只因都不曾出力去读,也没有一种读好。近数年来,我用了极度的勉力,从没有空闲中硬抽出些时间来自修,结果却总是“一曝十寒”没有多大的效验。我也想得到二三年工夫,把它读好两种。所以我唯一的想望,便是如何可以获得五六年的闲暇,让我打好一个学问的根底,然后再作研究,再在文坛上说话。我相信社会上如要用我,也是让我在现在时候多读书比较多做书为更有益。如果我能够打好了这个根底,我的研究和主张才可达到学问界的水平线上,我的学问才可成为有本的源泉。像现在这样,固然也可以发表些研究的成绩,但这是唐花簃中烘开来的花,提早的开放只换得顷刻的萎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