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第4/5页)

及“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独灭,主人留兜而送客,罗襦襟解,微闻芗泽,当此之时,髡乐甚,可饮一石。”这段虽然不能算为猥亵,但可表示所谓取消神经抑制,及幽默滑稽每易流于狠亵之理。张敞为妻画眉,上诘之,答曰夫妇之间,岂但画眉而已?亦可表示幽默,使人发笑,常在撇开禁忌,说两句合情合理之话而已。

这种说近情话的滑稽,有数例为证。德国名人Keyse-rling编著《婚姻书》邀请各国名家撰论,并请萧伯纳作一文关于婚姻的意见。萧伯讷回信说,“凡人在其太太未死时,没有能老实说他关于婚姻的意见,”一语破的,比书中长篇大论精彩深长,Keyse-rling即将该句列入序文中。相传有人问道家长生之术,道士谓节欲无为,餐风宿露,戒绝珍肴,不近女人,可享千寿。其人曰,如此则千寿复有何益,不如夭折,亦是一句近情的话。西洋有一相类故事,谓某塾师好饮,饮必醉,因此没有生徒,潦倒困顿。有人好意规劝他说:“你的学问很好,只要你肯戒饮,一定可以收到许多生徒。你想对不对?”那塾师回答道我所以收生徒教书者,就是为要饮酒。不饮酒,我又何必收生徒呢?”

以上所举的例,可以阐明发笑之性质来源,但是都属于机智的答辩,是归于郁剔滑稽一门的。在成篇的幽默文字,又不同了,虽然他使人发笑的原理相同。幽默小品,并非此种警句所合成的,不可强作,亦非能强作得来。现代西洋幽默小品极多,几乎每种普通杂志,要登一二篇幽默小品文。这种小品文,文字极清淡的,正如闲谈一样,有的专用土白俚语作时评,求其淡入人心,如Will Rogeir 一派,有的与普通论文无别,或者专素描,如Step-hen Leacock,或者是长议论,谈人生,如G. K. Chester-tom或者是专宣传主义如萧伯讷。大半笔调皆极轻快,以清新自然为主。其所以别于中国之游戏文字,就是幽默并非一味荒唐,既没有道学气味,也没有小丑气味,是庄谐并出,自自然然畅谈社会与人生,读之不觉其矫揉造作,故亦不厌。或且在正经处,比通常论文更正经,因其较少束缚,喜怒哀乐皆出之真情。总之西洋幽默文大体上就是小品文别出的一格。凡写此种幽默小品的人,于清淡之笔调之外,必先有独特之见解及人生之观察。因为幽默只是一种态度,一种人生观,在写惯幽默文的人,只成了一种格调,无论何种题目,有相当的心境,都可以落笔成趣了。这也是一句极平常的话,犹如说学诗,最要是登临山水,体会人情,培养性灵,而不是仅学押平仄,讲蜂腰鹤膝等末技的问题。

因此我们知道,是有相当的人生观,参透道理,说话近情的人,才会写出幽默作品。无论哪一国的文化,生活,文学,思想,是用得着近情的幽默的滋润的。没有幽默滋润的国民,其文化必日趋虚伪,生活必日趋欺诈,思想必日趋迂腐,文学必日趋干枯,而人的心灵必日趋顽固。其结果必有天下相率而为伪的生活与文章,也必多表面上激昂慷慨,内心上老朽霉腐,五分热诚,半世麻木,喜怒无常,多愁善病,神经过敏,歇斯底里,夸大狂,忧郁狂等心理变态。《论语》若能叫武人政客少打欺伪的通电宣言,为功就不小了。

□读书人语

林语堂所论之“幽默”,终不免沾染些文人士大夫气,但这种文人士大夫气一半进着清高,一半又流于世故。对于中国人而言,这种“幽默”其实是从不少见的。

读林语堂的《论幽默》,也会使人想起近年在中国文人圈子里的颇为时髦的一句俗话:

“人们一思索,上帝就发笑。”

这句古老的犹太俗话经捷克人米兰·昆德拉一重复,立马就有了“幽默”的意味,而出自大大小小中国作家之口,则常常已带有“玩笑”的色彩了。

欧洲人的“幽默”有一种对“上帝”(或形而上学)的敬畏之情,尽管有时也表现为不恭。林语堂一味标榜“幽默”,更多地却是让人看到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们处境上的堪尬。细读他的这篇文章,明眼人不难识之。 【黄亦兵】

悼鲁迅

民国廿五年十月十九日鲁迅死于上海。时我在纽约,第二天见 Herald Tribune电信,惊愕之下,相与告友,友亦惊愕。若说悲悼,恐又不必,盖非所以悼鲁迅也。鲁迅不怕死,何为以死悼之?夫人生在世,所为何事?碌碌终日,而一旦瞑目,所可传者极渺。若投石击水,皱起一池春水,及其波静浪过,复平如镜,了无痕迹,惟圣贤传言,豪杰传事,然究其可传之事之言,亦不过圣贤豪杰所言所为之万一。孔子喋喋千万言,所传亦不过《论语》二三万言而已。始皇并六国,统天下,焚书坑儒,筑长城,造阿房,登泰山,游会稽,问仙求神,立碑刻石,固亦欲创万世之业,流传千古。然帝王之业中堕,长生之药不到,阿房焚于楚汉,金人毁于董卓,碑石亦已一字不存,所存一长城旧规而已。鲁迅投鞭击长流,而长流之波复兴,其影响所及,翕然有当于人心,鲁迅见而喜,斯亦足矣。宇宙之大,沧海之宽,起伏之机甚微,影响所及,何可较量,复何必较量?鲁迅来,忽然而言,既毕其所言而去,斯亦足矣。鲁迅常谓文人写作,固不在藏诸名山,此语甚当。处今日之世,说今世之言,目所见,耳所闻,心所思,情所动,纵笔书之而罄其胸中,是已。使鲁迅复生于世后,目所见后世之人,耳所闻后世之事,亦必不为今日之言。鲁迅既生于今世,既说今世之言,所言有为而发,斯足矣。后世之人好其言,听之;不好其言,亦听之。或今人所好在此,后人所好在彼,鲁迅不能知,吾亦不能知。后世或好其言而实厚诬鲁迅,或不好其言而实深为所动,继鲁迅而来,激成大波,是文海之波涛起伏,其机甚微,非鲁迅所能知,亦非吾所能知。但使波涛之前仆后起,循环起伏,不归沉寂,便是生命,便是生长,复奚较此波长彼波短耶?

鲁迅与我相得者二次,疏离者二次,其即其离,皆出自然,非吾于鲁迅有轩轾于其间也。吾始终敬鲁迅;鲁迅顾我,我喜其相知,鲁迅弃我,我亦无悔。大凡以所见相左相同,而为离合之迹,绝无私人意气存焉。我请鲁迅至厦门大学,遭同事摆布追逐,室三易其厨,吾尝见鲁迅开罐头在火酒炉上以火腿煮水度日,是吾失地主之谊,而鲁迅对我绝无怨言,是鲁迅之知我。《人间世》出,左派不谅吾之文学见解,吾亦不肯牺牲吾之见解以阿附初闻鸦叫自为得道之左派,鲁迅不乐,我亦无可如何。鲁迅诚老而愈辣,而吾则向慕儒家之明性达理,鲁迅党见愈深,我愈不知党见为何物;宜其刺刺不相入也。然吾私心终以长辈事之,至于轻轻小人之捕风捉影挑拨离间,早已置之度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