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第3/3页)

两人本来是没有什么话好谈,所以只是昂着头在看天上的飞云,和云堆里时时露现出来的一颗两颗的星宿。

一边慢摇着蒲扇,一边这样的默坐在那里,不晓得坐了多久了,室内桌上的一枝洋烛,忽而来了它的芯光。

两人既不愿意动弹,也不愿意看见什么,所以灯光的有无,也毫没有关系,仍旧是默默的坐在黑暗里摇动扇子。

又坐了好久好久,天末似起了凉风,窗帘也动了,天上的云层,飞舞得特别的快。

打算去睡了,就问了一声:

“现在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了?”

她立了起来,慢慢走进了室内,走入里边房里去拿火柴去了。

停了一会,我在黑暗里看见了一丝火光和映在这火光周围的一团黑影,及黑影底下的半面她的苍白的脸。

第一枝火柴灭了,第二枝也灭了,直到了第三枝才点旺了洋烛。

洋烛点旺之后,她急急的走了出来,手里却拿着了那个大表,轻轻地说:

“不晓是什么时候了,表上还只有六点多钟呢?”

接过表来,拿近耳边去一听,什么声响也没有。我连这表是在几日前头开过的记忆也想不起来了。

“表停了!”

轻轻地回答了一声,我也消失了睡意,想再在凉风里坐它一刻。但她却又继续着说:

“灯盘上有一只很美的灯蛾死在那里。”

跑进去一看,果然有一只身子淡红,翅翼绿色,比蝴蝶小一点,但全身却肥硕得很的灯蛾横躺在那里。右翅上有一处焦影,触须是烧断了。默看了一分钟,用手指轻轻拨了它几拨,我双目仍旧盯视住这扑灯蛾的美丽的尸身,嘴里却不能自禁地说:

“可怜得很!我们把它去向天井里埋葬了吧!”

点了灯笼,用银针向黑泥松处掘了一个圆穴,把这美丽的尸身埋葬完时,天风加紧了起来,似乎要下大雨的样子。

拴上门户,上床躺下之后,一阵风来,接着如乱石似的雨点,便打上了屋檐。

一面听着雨声,一面我自语似的对她说:

“霞!明天是该凉快了,我想到上海去看病去。”

一九二八年八月作

□读书人语

文人,大都有暴露癖,不但愿将自己的身世经历公之于世,甚至愿将自己内心最隐秘的角落也展示给大众来看,郁达夫尤嗜于此,高兴时作文,悲伤时更作文,得意时不瞒于人,失意时更欲自我表白。文学为作家的自叙传,在郁达夫盖不虚矣。本文便将他于大革命处于低潮时避居上海郊区的寂寥惆怅,渲染铺写得淋漓尽致。文章先是写租房的原委,次写乡居的清幽,笔浓墨重,反复絮谈“神经衰弱症”的慵懒。继而笔墨突然清淡起来,冷静地记写了妻子入屋点灯,发现死蛾并呼叫自己入屋去看,夫妇共同将蛾藏于泥中这一细小的生活图景。前后文似不衔接,实则生动地反映出飞蛾扑火而亡对作者内心的震动。飞蛾并不在乎自身的痛苦,为追求一点点光明甚至不惜自己牺牲的生命,这对于在追求光明途中稍遇挫折便颓废的人来说,不正是无言的警省吗?作者之所以不再絮谈个人的苦闷,而惊异于美丽的死蛾,“默看了一分钟”,忽生葬虫之爱心,显然有动于中。文末云:“明天该是凉快了,我想到上海去看病去。”也该是头脑忽然清醒,想到去医心病(脑病)了吧?前半篇对个人苦闷渲染得越浓,后半篇的疏淡之笔致才显得愈见情味。大手笔与凡夫究是不同,笔墨韵味的变化与作者内心感情的变化相应无间,随笔点染而功力自见。 【张永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