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粟(第2/3页)
三
艾飞尔铁塔是巴黎桂冠上的宝石。
当年,起劲咒骂铁塔肆无忌惮地破坏了花都的宁静,使巴黎失去古色古香的人,为数不少,其中也有曾经像艾飞尔一样给祖国带来过光荣的人,并非都是落后愚蠢的角色:
保罗·马里·魏尔仑说:“宁可每天绕一个大弯儿,也要避开那个不伦不类、丑陋可怕的魔王!因为只要看他一眼,整夜就会恶梦联翩!”
莫泊桑说:“这一大堆丑恶不堪的骸骨,真令人神思恍惚,惶然无措。我将被迫逃出巴黎,远遁异乡了。”
余思曼说:“这简直是在荒山榛莽之中,愚味无知的野人自作聪明,堆砌出来的一座圣母院!”
布鲁瓦说:“我爱巴黎这片智者的天地,如今却不幸地被一根坚甲利兵的灯杆儿威胁着。从八十公里之外的山坡上向它远望,它给你的形象正如沉船顶上一盏绝望的桅灯!”
人们常常对科学、艺术创造出来的奇迹感到震惊,但对创造奇迹本身的人,却并不尊重!而愚蠢的独裁者、残忍的野心家,还总想践踏他们。从孔子、老子、墨子到孙中山,以至黎明前死去不曾看到日出的先烈们,从古希腊哲学家直到巴黎公社的许多英雄,还有死在巴士底和西伯利亚的志士们,都是为了人类的尊严,而生前遭受迫害的!
铁塔反映出的思想在于:无论宇宙多么伟大,但是人类比这一切更伟大。他要主宰客观世界!
就在离铁塔不太遥远的地方,毕加索正在创作。他的作品有很多成功的,也有不成功的,不必一一顶礼膜拜。要做艺术世界的主人,这是他创造力的源泉之一。
他的素描好,但马蒂斯、特朗、马约尔、布尔德尔、列宾、珂勒惠支,并不比他差!
他同情劳动人民,麦绥莱勒、凡·高对底层人民的不幸,所表现出的人道,比他更强烈。
有些阶段,他的色彩很热烈,但德国表现主义画家的色彩比他更热烈。
毕加索对于不懂艺术、自作风雅的画商很有研究,看透了这群俗物全身铜臭,没有艺术细胞。毕加索出身贫苦,养成穷人的傲气,他采用猫玩老鼠似的感情来逗他们,来找愉快。多少绘画天才死在这些画商手中?多少草包偶像被当做摇钱树而吹捧起来?玩弄这些大老板,使毕加索有一种报复的愉快。这种愉快,会有助于他的创造。
越是不懂越要装行家,越肯出钱。严肃的好画,被他们嗤之以鼻;他们对塞尚、凡·高、高更和许多天才,可有半点儿慈悲?
毕加索的伟大在于不凝固,即使变失败了,失败的是作品,不是求变的精神!
文辉问过我绘画不可能是纯理智的活动,毕加索的画,表现出一位大艺术家在现代工业所形成的生活节奏面前,有扩张自己主宰客观的一面;也有感到震惊和彷徨的一面。二者交替着,交织着,混合着。在他身上,艾飞尔和莫泊桑的感情又交战,又含笑碰杯。他可以接受蒙田的散文,维吉尔的诗,塞万提斯亦庄亦谐的高级艺术。而他不可能像罗曼·罗兰那样懂得陶渊明,也永远出现不了梁楷、倪云林、青藤、八大等笔下的趣味。毕加索在本世纪的画坛上,不会有人比他影响更大,但决不是没有比他画得更好的作品。艺术不是数学,每件作品都能在天下数第一的人是不存在的。对毕加索也会有恰如其分的评价,那是对一件件作品的具体分析,并不是盲目地骂和捧。这话对么?”
我回答说还是让时间来回答你吧。锐利不等于老练。”
四
《茶花女》这部小说在历史上的功绩没有人怀疑。爱和美的毁灭,揭露了社会的冷酷无情;贵族楚楚衣冠裹不住丑恶的灵魂;那种自私、伪善、虚假的同情,这一切被刻画得入木三分,他喊出了青年们对纯真爱情的渴望,这种婚姻自主、摆脱门第规念,同小资产阶级反对贵族、向往自由的呼声相一致。
艺术作品中对爱情的描写,不可能仅仅是生理学范畴内的现象,总要织进更多社会生活,才能唤起更多读者的共鸣。
《茶花女》占领了舞台,千千万万观众为多情美丽而又善良的女主人公流泪,其中也有再创造的功劳。
《卡门》这本小说,在艺术上比小仲马成熟。梅里美依靠这二十几个中短篇小说,能和巴尔扎克、雨果、乔治·桑等巨人分享文学史上的光荣。梅里美被卢那卡尔斯基称为“停滞期的天才”,也是艺术银河中的巨星。
猎奇、传奇的作品,易于趋时,难以获得永久的传诵。卡门发掘出一个民族的灵魂,她对情感的忠实,超过对生命的重视。说爱就爱,说不爱,宁死不低头,从不虚伪。作家的调色板上,带着爱与同情,他把任性、顽强、泼辣的野性所代表的原始之美,与洞悉黑暗王国一切关节的老练、狡狯,揉在一起,调成难以描摹的复色。他显然认为这位唯情至上的吉普赛女人,比沙龙里的贵夫人、腰缠万贯的老板娘更有人情味。由于和封建势力冲突的结果,卡门的灭亡变成必然的命运。顺便说一句:卡门这样任性的人,在任何社会都不能适应。任性、唯情,都能使人丧失理智,而变成盲目性。这是很危险的。
由于艺术手段高超,尽管你走遍欧洲也不会碰到卡门女士,但看了小说和歌剧,你能感到真实,这就是本领。
这两本小说出世之后,都遭受过攻击。说《茶花女》不该选妓女当主角,伤风败俗,甚至攻击小仲马和神女有往来之类的谣言更多。说梅里美不该写吉普赛女人,又是走私,又是情杀,诲淫诲盗等等,无奇不有。
我要提到这二位作家,不是因为他们写出过作品,而是因为他们打击过库尔贝。
历史现象,就这么错综复杂。
一八四九年,库尔贝才三十岁,展出《奥南午餐后的休息》,画上有一个人在拉小提琴,库尔贝父子和另一抽烟斗的客人围桌而坐,桌下猎狗一只,题材也是老的,并无大逆不道之处。七十岁的安格尔一看,居然大叫道:“太不可救药!没有构图和素描.全是夸张,等于打油诗!这小伙子就长着双眼,……要创造比现实还现实、不可能存在的真实。从艺术角度看,绝对一文不值。这是一个革命家,他的榜样极有危险性……”。
安格尔的判决,招来大批盲从者对库尔贝的嘲笑。这些嘲笑者之中,没有一个人比得上库尔贝,却给库尔贝带来很大痛苦。浪漫主义巨头德拉克洛瓦出来打抱不平,主持公道,称赞库尔贝是“真正的革新家!……”。
一八五五年,世界博览会召开于巴黎,库尔贝力作《石工》、《奥南的葬礼》都落选。画家一气之下,在靠近会场入口的左边,租了一间房子,举办个人画展。会标是“写实主义者库尔贝”。据说西方举办个人画展是他开的先例。于是喝彩与谩骂同时都来了。学院派的守旧分子,怎能允许这样的挑战?德拉克洛瓦看了画展,对《奥南的葬礼》和《画室》写过佳评,表示了公正态度。遗憾的是,公正的人也有局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