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叔华(第2/3页)
后来竹林师南去,我从另一专攻山水的女师郝漱玉学画,她似乎是怀才不遇,学问很不错,惟终日郁郁寡欢。她训徒极认真,每天要我至少画两幅山水经她改。有一回我说:“我看到过的山水全都画完了,怎办呢?”
她答得很好“那里会画得完……”,她的话不光是帮助我作画,还助成我的爱山癖,这一点倒很值得一提呢。十几年前我住在匡庐,每日在外寻幽探胜,一次竟找到五老峰,当我仰瞻俯视那神奇的峰峦邱壑时,悠然记起她的话,我感动得像一个教徒到了圣地似的流出眼泪来。她的话在我近年才发现正同宋郭熙的“林泉高致”里所说的差不多。我想此刻录出郭熙的话,会比较清楚一些吧。
山近看如此,远数里看又如此(想是如彼之误),远数十里如此,每远每异,所谓山形步步移也。山正面如此,侧面又如此(此处如此仍是如彼之意),背面又如此,每看每异,所谓山形面面看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形状,可得尽悉乎?山春秋看如此,秋冬看,又如此,所谓四时之景不同也。山,朝看如此,暮看,又如此;阳睛看又如此,所谓朝暮之变化不同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意态,可得不究乎?
中国诗人对山真是多情,他们不论在那种心境,都会联想到山。想到他的爱人,也会想到一抹淡淡的远山,别离时吟出“带汝眉峰江上看”令人意销之句。姜白石的“江上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我们会意味着“水仙曲”的潇洒缥缈的意境。
山峰本来只是靠形象来显示它的姿致,音乐也是一种纯粹形式的艺术,它靠一种抑扬顿挫开合承转的关系,使听者传出情感来的。中国诗人竟能借山峰型色来传示音乐的感情。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曾经心折以下两句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由数峰青给予我们内心的意象使我们意味到那曲子的乐声,因而联想到弄乐的人。而江上数峰青青的,却陪伴着一个寂静的心。借用山峰,能说明一种微妙的意境,我们真是想不到吧?
除了北京的西山,与我相依最久的,要算湖北的珞珈山了。在日寇将侵入武汉时,我们急要离开住过三年的珞珈山,山坡上手植的两株紫白木笔,在别离前几天,竟开了好多朵花,那时正是六月,谁能不说这是奇迹呢?谁能不相信这是珞珈山多情的表示呢?我那时真体验到李后主悲凉的词句:“记得仓皇辞庙日……挥泪对宮娥”了。战后我回到旧居,书房前的三几株梧桐,已高过楼顶,山坡上数百株小松,也高过人,起居室前的蔷薇,也极茂盛,只是园中的两株木笔已寻不到了。我独自立在空屋前凭吊好久,这是与“短歌终,明月缺”一样无可奈何的了。
在抗战时,我们随武大迁校乐山,因为武大教授临时住宅筑在万佛寺山上,面临岷江,正对着苏东坡读书居所的凌云寺。这一带的江声山色,就是乐山人所自豪的“桂林山水甲天下,嘉州山水甲桂林”的根据。据传说,这也就是古来所称的“小三峡”,也是“思君不见下俞州”的地方。不少大诗人(黄山谷手迹甚多)到过峨眉与嘉州。在对面的山里,还有两三个汉墓,由那里面浮雕的山川人物,我们还可窺见当年华阳国志所描写的盛况。
到乐山的第二年,日寇仍未有退意,我就卖掉带去逃难的衣物,找到一个相识的泥水匠的头儿,买些川中特异的木材砖瓦,兼了一座小楼,与对岸山上的凌云寺遥遥相望。那时日寇正由粤北上,敌机时时飞来,我每日坐在小楼上对着入画的山川,悠然的看书作画,有时竟还写诗自娱。有一次写了一首七绝,苏雪林看到,她极为称赏这两句“浩劫余生草木亲,看山终日不忧贫。”那时川中物价节节高涨,敌人近境,人心惶惶,大有不可终日之势。幸我终日看山,心境坦然不为所扰。我至今还感激那多情的山水,在难中始终殷勤相伴。
不知为什么,欧洲的山,在我印象中,殊为漠漠。我虽羡慕过瑞士少女峰近旁的高山,留恋过翡冷翠的平山,但相别后,从来没有再梦见。英格兰湖区诗人那里的山,诗人华兹渥茨的故里的“草海”,我也十分留连过。记得我最后去的一次正在深秋,各山都被丹黄秋树妆点,清澈的湖水,被蔚蓝的天空衬托着,我背了画囊,行吟其中,有如仙境。当时我真的决定把伦敦的寓所租出去买一间小房在“草海”村享受一两年清福,可是我回到伦敦后,这计划便也烟消云散了。
同样,在苏格兰的理梦湖的高山漫游时,想到司备脱大诗人的名句,也曾感到得在林下水边生了不少遐想。高山地带的土风舞,在古色古香的城堡里掩映生辉,也曾使我暂时乐而忘返,但是相别后很少再想起来。到底是西方异国情调,没有移植在东方人的心坎上的缘故吧!
我在伦敦住了前后近十年,住处一直也是在山地——汉士徳区。我的住所距离那著名的汉士德山邱不过几分钟的路,那是伦敦艺术家及文士聚集的区域。大画家Cons-table'与Turner都画过那些山林。诗人叶滋故居也在那里,他的诗多半在那里写的。但不知何故,我只觉得那里只像北京的“陶然亭”,南京的“雨花台”,除了风流文士或怀古骚人去了又去,普通人,只是去凑热闹而已,春夏二季的周末在汉士徳山林间,常有Fair(集子),许多人开着车带了家人小孩去那里玩上一整天。我生性最怕赶热闹,十年中只陪人去一二次。
平日倒常常到汉士徳山林散步,我想最令人留恋的,还是在秋天吧?那里一堆一堆的树林,经了霜,变得红、黄、紫、赭各种颜色,在高高低低的山邱上点缀着。天是格外清朗,可爱得有如意中人的双眸,映着远远的粉白古式屋宇及尖顶若佛塔的教堂,游人三五散落在林间泉畔,意态潇洒,很像一幅画。我摘一把野菊花,两三枝经霜的秋叶,走回家去,增加了心中无限诗意。
不知又是何因缘,我住到裕廊山上来了。房子前面有十二扇窗,打开了,即面对着一座青青的山。星洲四时如夏,那青色几时都不会改变,除了在雨中罩上一层薄纱,大有“山色空濛雨亦奇”的姿态;或是凌晨,日未出时,朝雾掩映,山腰横着一条白练,颇似浮世绘的古画,令人意远;又或月夜,银色光辉,远近弥漫,山海、田野若隐若现。屋前阵阵的草香虫鸣,亦颇增加月夜清趣。惟近年每遇佳境,我就格外变得静默,这可算是美学家所说“无言之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