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翼(第2/3页)
在初小有一次开全城小学运动会,我去参加五十码赛跑,得第二,给了我许多奖品:十几册商务印书馆的童话,孙毓修先生编的。有许多字不认识,母亲就读给我听。于是渐渐地自己看,买了一些,借了一些。商务中华那时所出的童话都看全了。到高小开始看旧小说,第一部是《岳传》,向个姓夏的借的。才看了一点,和夏先生打起架来,书还他。马上好了,再借来看下去。第二天又打架,又还他。第三天他又把书借给我。这部《岳传》足足看了一个月。接着借看《杨家将》,《三国演义》,《水浒》,《彭公案》等等,这些教给我们拜把,打架的机会也就特别多。把弟兄也常会打起来。于是来了个调解人给我们讲和,写和约,还画花押,不过说不定这和约在下一分钟里给撕得粉碎,拳头对拳头又顶起来:“不打你这忘八羔子不是好汉!”
我没有一样功课好的,可是先生们说我将来可以做个书家,据说我的字写得好。在初小时,全校开什么会,他们还叫我当着许多陌生面孔写一副泥金对子,他们还教了些话让我在台上说了几句。校长兴奋着脸说:“那天知县拍手拍得最厉害。”理科教员还郑重地请我写过中堂:朱柏庐《治家格言》。我闯下许多祸,我在先生那里的案件每天总有四五起,而没被开除,或者是因为这一点。这里我不知道有没有告诉你们的必要,说这小学是县立的。
大姊(大姊夫早去世)失业了,住在我家里,以后病死,留下一个儿子在我家长大。这外甥比我小三岁,我们做了好朋友,暑假寒假就是我们的天下。我开了一家大戏院。用骨牌凳翻过来当舞台,在厚纸上用彩色画了花脸,胡子,花旦,剪下来,当作戏子。梅兰芳还在我那里唱过戏哩。晚上演电影:在那些做手工用的玻璃板上画着古里八怪的脸,靠着灯,映到床上,观众是我那朋友,还有老王妈。有时也预备两张藤椅,请爹妈来坐包厢。我和那朋友组织了一个乐队,把老王妈的洋铁箱子挂在身上当大鼓敲着,我们自己的嗓子奏着乐。
我那大戏院关了门之后,就开了家书店。我把知道的故事写成小册子,每册三四页。此外还杜造了些故事。一面还出日刊,每期一张尽白纸,有故事,笑话,插图。我的读者只有一位。
他呢,开了个动物园,里面陈列着的动物是:猫一头,乌龟一只,螃蟹一只。我是唯一的参观人。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闹了蹩扭,我不合作。他慌了起来,因为开了家动物园没人参观到底是不大舒服的,他对我母亲哭丧着脸:“婆婆呀,快叫舅舅来看我的动物园罢,我们动物园一个人也没有了。”
不久他的乌龟因营养不良而病死,动物园关了门。我和他就拿一个纸匣子,装上轮盘,叫那只螃蟹拖车子。可是它不听话,它横走,把车子拖得乱七八糟。我们用一根筷子打它。还是不行。我那朋友动了火,狠命地一打,把蟹黄打了出来。他为这悲哀了一两天。我那刊物还为这出了个专号。
暑假里每天晚上我们在街上玩。我们到一个桥下,背着电灯站着,叫人不大瞧得清我们的脸。无论有什么陌生人坐着黄包车从桥上溜下来,我们就对他恭恭敬敬鞠个躬:“先生,李先生在家里等你,要请你去。”说了马上掉头就走。
进了中学不到两星期,又全校都认识我了。无论先生,无论同学,总得撩他们几句,遇着些比我大得多的同学要动手,(并非真打),我就逃上楼去,一见别人上了楼,我就跨过栏干,抱着柱子溜下到地下来。说这些撩人的话,我还收了几个徒弟的。中学里有各种运动行头,因此打架的机会也特别多,抢球的结果不打架当然不行,对不对。
教务主任老是叫了我去:饭厅里别人打碎了碗他以为是我,无论什么地方有人闯了祸他也疑心由于我。要是他走一个蹩扭的地方看见没有我,我相信他准得很失望的。有一次,一个教员告发我晚上在楼上栏杆边,对下面天井小便,教务主任又叫了我去。虽然小便的不止我一人,可是我发明的。他说这里小便有碍卫生,因为下面还有水缸盛着用水,说不定囤尿会撒到缸里去的。“我正为了怕有碍卫生才这么着,”我只好这么说,“卫生学上说,尿熬得太急会生病,我正尿急,可是厕所太远……。”他踌躇了一会:“唔,是的,这要想办法。”
可是谁知道他扣了我多少品行分数!我们料定是某个教员去告的,本来我们全班对他很有点恶感,现在更深了。我们哇喇哇喇说着他,他于是动了火:“你们管我么!”
“我们当然管不着你呀,”我说,“我们又不是你的老子。”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不是你的老子,难道说错了么,难道我们是你的老子么?”
和同学们虽然老打架,可是很要好。他们老围着我叫我说故事。现在故事知道得更多了。我在通俗图书馆看了许多林琴南译的东西,还有许多侦探小说。最拿手的故事是所谓《撒克逊劫后英雄略 (W · Scott: lvanhoe),《滑稽外史》(C. Dickens: Nicola)等等,还有些什么《福尔摩斯》,《亚森罗苹》之类的侦探故事。我记得还有部什么《电术奇谈》,记不清是谁写的了,这故事很受欢迎,我一个星期才把它说完。有时候不高兴讲也被拖着讲,我就造着:福尔摩斯跟着亚森罗苹到上海,一上岸亚森罗苹就飞似地跑,福尔摩斯拚命追,“哪,就这么追,”我拔腿跑着,装着追的样子,一直跑了去。我用这么个方法解围的。
因为爱看小说之故,和几位同学写起来,都是些在林琴南和《礼拜六》之类的影响之下。我写了些滑稽小说。我们还投稿哩。可是严格地说,这已经算不了是幼年,似乎不应当写进去。
于是我这篇短文也趁此打住了罢。
□读书人语
张天翼是三十年代以来小说名家,此篇偶一为之,却应了文章天成那句老话,写得跳动生姿。全文分节记写童年经历,由父母、哥姐(他是老小)、学校,直写到自己。他文学天分的渊源,处于新旧文化交替时期的时代环境,特别是他的从小好动、机灵、游戏时想象丰富、爱好阅读、擅长说故事等性格特征,在文中被描摹得如此活泼泼的,读来令人忍俊不止。叙述文字纯白、峭利、节奏徐疾张弛变化不拘、有很厚的幽默内涵,闪烁着机智的才华。与题目颇为相合的,是通篇又极富童趣,叙述人那种稍稍捉弄别人兼带自嘲的口吻,更增添天真无邪的情味。本篇是研究张天翼讽刺与儿童文学气质的第一手资料,全文充满生的跃动和强烈自我体验,实在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妙文。 【吴福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