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裳(第2/3页)

我记起了二十几年前偶然得到一部《王注苏诗》,是万历刻本,是很普通的书,印本也很不好。不过这是翁同龢的批校本,从常熟翁家散出的,书中有许多跋语特别有趣,曾随手抄下,也至今不忘。这书先有虞山钱简臣的批语,翁常熟又借得严思庵的评本,用紫笔过录下来。翁的题跋是这样的:

光绪庚子四月朔,邑子翁同龢获观。

评点极矜慎,而于鄙意未尽合者。余粗疏任气,老将至而未知所裁也。雍正辛亥距今百六十六年,展卷兴感。龢记。光绪庚子五月。

光绪庚子首夏,得此书于邑中书估。有雍正九年钱公简臣批点,丹黄烂然,颇极矜慎。是年六月汪柳门侍郎由吴门寄示严思庵先生手批本,前后数过,最后为康熙五十年辛卯,则又在此评本之前廿年矣。钱公于严先生为乡里后进,而手眼各别,因以紫色笔移写严评并圈点于册内,以证吾虞诗派之同异。

思庵先生古人之狷者也。其罢官居京师时,至于绝粮,得人馈青钱二千始济,非其人必不受也。余削籍归田,生计日迫,然犹有书画数箧、墓庐一区,仰愧先生多矣。龢记。

批本中题记,往往涂抹过半,意当日文字之禁严耶?卷末有味闲居士婆者,先生长子也。

庚子六月,北方有警,讹言纷然,回望神京,魂神飞越。此岂吾读书时耶?然舍读书又何为也。嗟乎,嗟乎!以庸流参大计,以华士谈诗书,以沾沾格律绳古仙之奇作,同一憾事!是月望,松禅。

自十六以后,无雨。几于流金烁石矣。余假箓卿侄舍以居,书室如斗,蚊雷轰然,临圈点毕,因记。六月廿九日。

在这十册书中,翁同龢用紫笔过录了严思庵的全部圈批,还在每一卷尾过录了有时长达数百千字的跋语,一色小行楷,这是翁氏晚年书法极好的代表作品。在这一切之外,更值得注意的是在几段题跋中透露出来他的内心活动。

翁同龢是光绪帝的师傅,人所共知的“帝党”。康有为就是经他的保荐得到重用的。一般都把他看做戊戌政变的重要人物。其实他在四月二十七日就被罢斥了,而变法的诏书是五月初一日才颁布的。翁罢相后并未出京,在西太后重新垂帘“训政”,杀了六君子以后,才来追究他保荐康有为的罪案,终于被驱逐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懿旨”中并有“毋许滋生事端”字样。据马叙伦记,“常熟循故事,月具文投地方官云,‘具禀奉旨驱逐回籍严加管束原任协办大学士翁同龢禀知:本月同标在籍并未滋生事端’云云,皆亲笔”(《石屋余渖》)。这大约就是“四人帮”横行时“思想汇报”之类花样的先河,不过比起清朝故事来,后者可是要严厉、紧张得多了。翁同龢幸而早生七十年,不但可以虚应故事地交差,还敢在旧书上白纸黑字大发牢骚,看样子他是并不担心抄家或追查“黑材料”的。翁同龢在乡下读苏东坡诗集时,正好是义和团起事的庚子年(1900)。他虽久已退归林下,可是还念念不忘“神京”,并痛骂“参大计”的“庸流”(我不相信这是他的自我批判),他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他自己是否就不是“庸流”,在当时却是有争论的。他的同乡曾孟朴就在《孽海花》里为他绘制了大体上颇为传神的画像。他和李鸿章是政敌,甲午之役,他是主战派的首领,与主和的李鸿章是对立的。不过他也并非什么值得佩服的政治家,并没有什么远见。充其量不过是平庸的“状元宰相”而已,不只是书生论政的典型,也是将派别利益放在国家利益之上的人物。这在同时人的评论中是可以找到不少记录的。不过即使如此,他的那些题跋,依旧不失为有意义的文献。他的关心国事,自然也是不错的。

与翁同龢同时或少后,也有一些值得注意的题跋作者。如沈曾植,收入《海日楼题跋》中的藏书题跋,大半论及版本源流,应该归入学术性一类,不过他的文字写得好,有一些是可读的散文。他是“遗老”,文章中带有浓烈的遗老气与寒酸气,有时十分可笑。如后来成为“四部丛刊”底本的《中兴闲气集》和《河岳英灵集》,就是他的旧藏,但在影印时,他的题跋却被删去了。收入《海日楼札丛》的也不完整,查原书,在“甲寅三月……”之前是被灭去了“宣统”二字的。甲寅是1914,已在辛亥革命后三年了。沈曾植和其他一大群遗老,躲在上海的租界里,还在奉着“逊清”的正朔。又过了七年,许多遗老在“宣统辛酉正月万寿节”(按即溥仪的生日),又在沈的家里聚会,还在这两部书上写下了“观款”。遗老的名单是“冯煦、王秉恩、邹嘉来、余肇康、吴庆焘、朱祖谋、郑孝胥、王乃征、章梫、杨鍾羲、胡嗣瑗、陈曾寿、陈曾任、沈曾植”,共十四人之多。这些,在商务印书馆影印时,就都灭去了。显然是出于政治上的原因。不见原书,是不能发现这种有趣的差异的。从这里,我们又可以得到两条经验:一,一切影印本,不只是“四部丛刊”,都是靠不住的,多少总有些有意无意的删削、改动,作为历史资料,还不是可以完全凭信的。二,看来版本还是值得研究的,因为它有助于提供真实的历史资料。

最后,不能不提到郑振铎。西谛是有名的藏书家,也喜欢写题跋。从他的题跋文中人们可以接触到他对书籍爱好的真挚的心。他在题记中经常会写下“大喜欲狂”、“为之狂喜”、“惊喜过望”这样的词句,只要与西谛相熟的,都会知道这些都是他得到一本满意的书以后真实心情的写照,不是做作出来的。他为《天一阁抄本录鬼簿》所写的长跋,可以算做标本,原文已收入《西谛题跋》与影印本《录鬼簿》了。我在这里想介绍的是他的另一篇题跋。这是他自己手书上板的《西谛所藏善本戏曲目录》后面的一篇手写跋。此书刻成于一九三七年秋,共二十二叶。刻成后只印了少量的蓝印本。那木板就寄存在上海的来青阁书店里。书店的老板怕这篇跋惹祸,就把刻了跋的那块木板毁掉了,剩下来的二十一块木板却还在。抗战胜利以后,来青阁又曾用这旧板印过少量的蓝印本,但已经没有原跋了。我的一册是书友郭石麒所赠,还是宣纸的最初印本,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十年,书口处两行的蓝色都已退掉,但字迹还清晰,现在就转录在这里。

余性喜聚书。二十年来,节衣缩食所得,尽耗于斯。于宋元以来歌词戏曲小说,搜求尤力。间亦得秘册。唯一书之获,往往历尽苦辛。有得而复失,失而复于他时他地得之者;有失而终不可复得者;有始以为终不可得,而忽一旦得之者;有初仅获一二残帙,于数月数年后始得全书者。盖往往有可害之奇遇焉。人声静寂,一灯荧荧,据案披卷,每书几皆若能倾诉其被收藏之故事。尝读黄荛圃藏书题跋记,于其得书之艰,好书之切,深有同感。二十一年正月,丁上海之役,历年友好贻惠之著述,与清末以来之印本,胥尽于一炬,而所藏他书,以别庋北平,获免于难。收书之兴,亦未少衰。五年来所获滋多于前焉。前夏举室南迁,藏书亦捆载而南。以所寓湫狭,将非所日需之图籍万数千册移储东区。不意今乃复丁浩劫,其存其亡,渺不可知。连日烟焰冲天,炮声动地,前方将士正出生入死,为国捐躯,区区万册图籍之存亡,复何足萦念虑,而歌词戏曲小说诸书,以藏于蜗居,独得幸免。抗战方始,此区区之幸免者,又安能测其前途运命之何若耶。唯中不乏孤本稿本,历劫仅存者。先民精神所寄,必不忍听其泯没无闻。爱竭数日之力,先写定所藏善本曲目如右。通行刊本千余种,均摒去不录。呜呼!书生报国,不徒在抱残守阙。百宋千元之弘业,当待好驱寇功成之后。中华民国二十六年八月二十四日,郑振铎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