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华(第2/2页)
也就在此刻,好像由大地深处升起的一股乐音,顿时占据了这青石穹顶下的整个空间。这该是大管风琴奏响了。莫扎特曾经赞誉它是“全人类的最完美的乐器”。也就是刚才进堂时候看到了的,那么高大的一组组金属簧管。乐音如海潮,如野雾,冲腾着,弥漫着。两个世纪以前,有个法兰西传教士,从中国带走一把笙,启发了一代又一代欧洲的乐器工艺大师,制造出“自由簧片”,才使得全世界的天主教堂里矗立起大管风琴。乐音继续弥漫着,冲腾着,那么深沉,浑厚,凝重,恢宏,似乎渐渐渗透出这四面的石壁去,直扩展到辽远的天空;这乐音又似乎正渐渐失去自身的旋律感,只剩下震撼性的搏动,化作了巨大的延展力和容纳力,真仿佛无所不在,无所不包,无以名状,也无以抗拒……
乐音中,我再次瞥见那少年。就在见到他两眶泪光的一瞬间,借助自己心头猛地一阵痉挛,我的心神才摆脱开这乐音所施加给我的一种既已神圣化、又已母性化了的,既像拥抱、又像溶解般的力的制约,对这位新结识的少年朋友,做一番自己的想象,联想,推测,甚至演义……
浑厚的大管风琴的乐音,不知什么时候,已退为一片鸿蒙的背景。一直肃立在这圣堂后侧高台上的唱诗班所呈献的一曲圣歌,正庄严升起,回荡于穹顶间;又缓缓降落,有如天音。这可是那首绵延千载、以四线谱传录下来的《格列戈里歌咏》,还是往复祝颂着“在天我等圣父”的《天主经》?……只觉得那歌词的语言面貌隐约在音乐的氛围中。此地此时,仿佛音乐就是一切,氛围就是一切。
歌乐声中,忽见从信徒席间跑出个小女孩儿来——瘦瘦的,矮矮的,皮肤如夜色,满头卷发如正在哺乳期的黑羊羔的胎毛,额头微微前突,眉睫隐在肤色里,一对眸子如夜空双星,鼻子娇小而微翘在额头落下的晕影里,厚敦敦的嘴唇红润如春花,浑身纯白纱衣——正捧着圣经,跑到圣坛前一个突出在信徒席最前端的拜垫旁。见她悄悄跪下,纱裙如云如雪,飘然拂地;又抬头向那烛影中的圣母呈献一瞬温驯的目光——那眼神,真如羊羔待哺般的柔顺、痴恋,乃至沉迷;随后就垂落眼睑,默祷着——哦,连这样幼小的一个生灵,也在追求一种“如光如盐”甚或如同母乳的东西么?那东西,也可以称之为“信仰”么?
歌乐声中,我忍不住又瞥了那少年一眼。他正双手合什、低眉长跪,且已泪流满面了。那神情,似比黑女孩复杂得多。可难道他也在追求那种“如光如盐”甚至“如乳”的“信仰”么?难道他的信仰不在广阔地平线上,却在这壁龛前的沉重而朦胧的烛光里?他本该到晴朗的长空下去奔跑,到汹涌的大海上去遨游,他的生命的“光”“盐”和“乳”本该从大地上的生活中去寻求;可他,却侧转身去,摘下那枚标志着自己某种可贵特征的证章——老实说,我怀疑那是一枚共青团团徽,眼睁睁地就要投身到来自“天国”的“圣灵之光”中去了么?恍惚间,我一时竟无从询问,也无以解答了。
圣歌仿佛接近尾声。我却迫于一种超“圣灵”的压力,顿感不能留久了;虽然,最后的领“圣体”,就是每个信徒跪接主祭人手上的一块块印制着耶稣形象的薄饼,含食而去的隆重仪式,就要举行。可我怕,怕见那少年真地含泪让“圣体”与他的灵肉同在……我匆匆退场,穿出圣堂一角的小门。艳阳重又朗照在我的头颅之上。我伫立着,直到目送信徒们离开这庭院,也在人流中发现了那少年,却又不忍,也许是不敢,再跟他交流一次目光。从侧面望去,只见他泪眼模糊着,如痴如醉:步子也只是随流而动的如经典物理学所说的那种“位移”——可那是一种怎样的“位移”啊!而我却似乎得到了解脱似的,只无端地忽然感到一阵别样的欣慰:此时此刻,毕竟早已不是天容如黑、夜气如磐时候:他,毕竟又在这朗照中了,而地平线,又正在他面前展开。
据说,地球同太阳的相对位移就是历史。可以想见,这少年人却诞生在一个地球同太阳“错位”的或直称之为悲剧性的历史背景之前。哦,难道,难道诞生的或曾生存在悲剧性时代中的人,就命定无以摆脱历史的巨大“错位”所投射下的阴影么?……
我匆匆“位移”到家里。简直就是为了排除耳鼓里那大弥撒的余音,我随手翻开案头那本大书。那加了红杠杠的字迹,又奔入眼来:
“人创造了宗教,而不是宗教创造了人”;
“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
“宗教把人的本质变成了幻想的现实性”……
可今天偶遇的这少年人,竟也要变成“被压迫的”不能不“叹息”的“生灵”?他的“本质”竟也要“变成幻想的现实性”?难道他,这个还没有脱离变声期的少年,这个从晴光朗照中来、又已到晴光朗照中去了的少年,只不过是个仍处于历史的余音或投影中的徘徊者与畸零人?
大弥撒的余音仍不绝如缕,似作催人省悟状。我却如入烟尘,竟无所省,无所悟,更无所祝祷,只砰地推开窗子,或可临风如浴了吧……
□读书人语
标题五个字,点明了正文的全部内容:写观礼大弥撖的过程以及由此引发的内心思考。全文按时间的流程顺序写来,正应为自然舒展的平铺直叙,读时却感到矛盾冲突的无处不在:作者与少年、与教堂、与教义、与庄严典藉中的至理名言,甚至与自身之间,各方都生出了许多不和谐与矛盾。加之作者用了转折,对比的写法,将原本单纯、平实的事件表现得曲折繁重、多彩多姿。这里有人物的转折、对比(少年在弥撒前后的不同表现;作者对少年看法的转变以及二人之间、各人前后心态的对比)有内心情绪与外部气氛的转折、对比。它不仅在叙事上起到了引人入胜的效果,更重要的是透过一系列外在与内在的冲突和明显与隐蔽的手法演化出全文的主题。人们为什么要骂信宗教?有人为什么不信宗教?宗教真有如此神力与感召力?宗教真是“人民的鸦片”?对这一切,作者由观礼前的确信不疑到开始怀疑,由对所闻见,所感知的怀疑到对怀疑的怀疑。什么宗教、信仰、名言、自身以致天地万物都成为怀疑的对象。连语录的引用方式也与以往大不相同。前后重复引用的效果,也使人感到怀疑的存在。可以这样说,作者借助这大弥撖之思,写出了处于社会转型期的人们的心理错位和交流困境。 【郑 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