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第2/2页)

屋子里又是一阵静默,过一会,又有人开腔了:

“这些自杀的人,真得有些勇气才行。我佩服他们。你们不把人当人看,我就死给你们看!有种!那些窝窝囊囊活着的人,真该向他们学学才对呢。”

“你这话怎么讲?‘文革’中窝窝囊囊活过来的人太多啦,要是都去自杀,中国恐怕要死一大半人呢!我们那里有个京剧团,‘文革’开始后,团里有一半演员挨批挨斗,斗得可惨了,有的被剃光了头,有的被打折了腰,从前被人喝彩捧场,现在天天冲厕所扫马路,还时不时要低头下跪地请罪,你说窝囊不窝囊。可他们还是活过来了,现在一个个又都名气响当当了……”

“不,也有例外的!我就听说过一个女演员自杀的事。也是个唱京剧的,才二十几岁,‘文革’前,刚开台唱得有点红,很多人捧她。后来被斗得一塌糊涂,还被关进了‘牛棚’。一天,看‘牛棚’的突然发现她越窗逃走了,到处找也找不到。第二天才在剧团的化妆室里找到了她。她换上了大红缎子的戏装,头上戴着凤冠,脸上还精心化了妆,就像从前上台之前一样。她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死了,是用剪刀剪开了动脉,鲜血浓浓地流了一地……”

隔壁有人开自来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听起来惊心动魄。不言而喻,大家都从这声音中联想到那流了一地的女演员的血……

“哦,可怕,太可怕了。”

“听说外国有专门介绍怎样自杀的书,我们中国大概没有翻译过。看来自杀并不需要指导的,只要你抱定心思想死,总会想出办法来。假使把‘文萆,中自杀的人死法写成一本书,大概比外国的《自杀指南》还要丰富。是不是啊,你们说呢?”

说这段话的那位想用他的幽默来冲淡屋子里肃穆的气氛,但是没有人被他的幽默感染。接他话碴儿的那一位语气依然肃穆:“说得不错,只要想死,总有办法。我老婆单位里有一个小青年,不知怎么成了‘现行反革命’,把他关在一间屋子里审讯了两天两夜,不给吃也不给睡,把那小青年弄得精疲力竭。可那帮搞车轮大战的专案人员有吃有睡。一个个精力充沛,怎么也不放那小青年过门。好,想出了新花招,用麻绳把小青年两脚一捆,倒吊在房梁上,叫做‘倒挂金钟’,这倒挂的钟非响不可。可那小青年偏偏是个犟牛,硬是一声不吭,专案人员把门一关扬长而去,临走留下话来:什么时候招供,什么时候放你下来!过几个小时进门一看,那倒挂着的小青年死了,自杀了!他的死法谁也没有预料到——他的脚吊在房梁上,下垂的双手正好够得着地上的一张写字台,台面上有一块玻璃板,他把玻璃板砸碎了,用一块碎玻璃抹脖子,割断了气管……”

隔壁的水龙头依然在哗哗地流……

“是呵,那些想自杀的确实有办法。我们那里以前有个党支部书记……”

“算了,别说了,再说下去,文革中屈死的魂今晚都要到这屋子里集会来了!”

“说吧,这是最后一个,到此为止。”

“那个党支部书记是个血气很盛的中年汉子,芝麻绿豆官,也算是‘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又是斗,又是关。这老兄也绝了,随你怎么斗他批他打他折磨他,他就是不说一句话,只是用一双火冒冒的眼睛瞪你,结果苦头越吃越大。怕他自杀,那些看守他的人日日夜夜盯着他,不让他有片刻的自由,连上厕所也有人看着。可他还是自杀了,死了!那天送饭给他吃,看守站在他前面陪着,只见他拿起一双竹筷子,定定地看了几秒钟,突然抽出其中一根,用极快的速度塞进自己的鼻孔,然后猛地将头重重地向桌面上叩去,只听‘噗’地一声,长长的竹筷子整个儿戳进了他的鼻孔,戳到了脑子里!那党支部书记仰面翻倒在地上,当场就死了,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此后,谁也没有再开口。一切嘈杂的声音都消遁了,只有深秋的风,哮喘一般在窗外游荡。夜幕下的世界和我们一起想着心事。

哦,那些勇敢而又可怜的人!

哦,那些本该灿烂地活下去却被凶暴无情的狂风吹折了的生命!

死神并没有点他们的名,他们却坚定地顽强地攀上了死神的囚车。

他们的生命停止在一个个多么可怕的符号上!

这些符号,至今想起来,依然使人的心灵颤抖。他们死了,含着冤屈,怀着愤怒,憋着满腔的疑问和哀怨。他们死了,他们冷却了的躯体曾经被无数相识和不相识的人围着看着指点着议论着……

也许,无数活着的人曾面对着他们的尸体这样默默地问过:“为什么他死了?为什么他们死了?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要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为什么……”

于是,在无声的黑夜里,便有了一些回响,一些闪烁着火星的回响。

这天夜里,我再也无法入睡。窗外的夜空上,几颗稀疏的寒星晶莹地亮着,应和着我的遐想。不知怎的,我的耳畔老是回旋着圣桑的《死之舞蹈》,音乐的形象,也一遍又一遍在我的眼前重现着——

一群黑影飘然起舞,伏地扭动,舞姿痛苦万状。狂风撕裂了黑影,裂成千千万万块碎片,如同一群黑色的乌鸦,沉默着展翅向天空飞去。它们占据了天空,并且放声歌唱了,歌声并不是世间乌鸦那种令人心烦的聒噪,而是优美平静的叹息,像深秋的寒雨,一滴一滴疏朗而又均匀地落下来,落在遍地黄叶的原野上,激起悠长无尽的、激动人心的回声……

1986年10月7日于上海

□读书人语

读罢赵丽宏的《死之余响》,我沉默良久。如果要用最简捷的语言说出阅读的感受,我想到的是四个字:“惊心动魄”。一般说来,太过激烈的内容是不宜放入散文中的,不仅因为它会破坏和谐的美,而且其本身的美学价值本来就未必很高。美学界素有“忧愁大于惊讶”之说,即在于忧愁能引发更丰富的联想,而惊讶的效果反倒是短暂的。但奇怪的是,这篇作品中的“惊心动魄”的内容所引起联想却是丰富的,我们被深深地诱入一种悄怆幽邃的意境中,长久难以忘怀。这是由于作者处理好了“惊讶”与“忧愁”之间的转接关系,将有关死亡的故事和对话安排在夜幕深处的一个寂寥的小旅馆中,把昨天的死亡和今天的困惑交织在一起,并以圣桑的名曲与相关的幻象贯穿全文,组成了一个完整的散文结构。这也是一种创新,作者在人们熟悉的审美氛围中加入了新的内容,从而开拓了散文创作的深度。 【刘绪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