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辛欣(第2/3页)

张罗完喝水,就张罗叫你洗脸,这是待城里客添的项目。第三件事儿,必定该是吃饭,不论是个啥时候,上午还是半夜。

叔来了。

边支车边说:“咋长得这么赖啊?穿的也怪寒碜,你那半长的裤子,叫咱乡里人看着,以为是布不够呢。”

说着,又推起车走。

“忙啥?”

“赶集去。”

我想起我的秘密——酸辣汤。

村边有人盖房,村中间也有人盖房。村边起了一溜溜老式样的新农舍。外路来的明白人一看就明白,盖平顶房的更富有本事,用钢筋、水泥,全是议价货,议价比平价贵着十倍,有钱还得有大门路。老式样的新农舍也不含糊,青砖到顶,顶铺全瓦。这地方石头不如砖价儿,砖又不如瓦价儿。只有这地方的人才明白,全砖全瓦是白薯煎饼换了白面煎饼,是这二年的事。只有这地方的人才明白,整天吃白面做的煎饼,那,二年前,敢想?!

只有这地方的人才觉着煎饼那东西好吃。

垫三块小瓦片,在地上支一个大大、扁扁的鏊子,鏊子下边是一堆黄澄澄的烧火的麦秸,鏊子上边薄薄,匀匀地摊一层白白的面糊糊,剩了一圈黑黑的鏊子边。做煎饼的妇女蹲在鏊子前,在轻烟中,眯着眼,两手忙活,一会儿,手边的秫秸盖帘上就摞起高高一摞煎饼。做一回,吃上三、五天。吃的时候,拿一张,叠了又叠,用筷子一顺,一折,夹上菜,厚厚的,一口得咬十几层!刚做的煎饼脆,放上半天回了软,搁上一两天,吃着就拉嗓儿!然而这地方的人只是认煎饼。夸媳妇的能干,那准是说煎饼摊得薄又匀;伤了和气,结上伙去砸人家,进门先奔鏊子去,那就是要人命呢!吃上麦子煎饼,就代表着富裕。活到七老八十,耳聋眼花,指指仅剩的两颗牙,说:行,还能吃煎饼呢。

爸小时候,见教书先生吃饭,顿顿炒个鸡蛋辣椒卷在煎饼里,便立了大志:我长大也要当教书先生!

旧日里,老太太要给在外边混事的儿子传个话儿,就拐着小脚去找私塾先生打信。

先生洗净手,铺好原书纸的“八行书”,问:

“他大婶子,写啥?”

老太太把一条腿搬到另一条腿上:“你告诉他,我骂他!不孝顺的东西,混出人样儿,忘了娘老子!你写,咱家那驴下了,可打春时候喂下的羊蛋子,闹疫症,死啦。你一句句都给我写上啦?我怕他衣裳扯啦,没人补,怕他叫火车碰啦,怕他饿了不知道吃,盼得眼巴巴的,他就不知道打信回来!还有,告他甭惹事!你都给我写得真着的……”

老先生低着头,一笔一划:

“吾儿见字如面,此书非为别事,惟因家中平安无事,思儿心切。衣食诸般……;诚信修睦……;今获一驹……”

写完信封,反过来,在信封背面写上“平安家信”,用红笔圈了圈。

老太太接过信,溜溜地揣走了,求在临城火车站有差事的亲戚邮走,掏钱买印花的时候,嘱咐:

“贴结实喽!”

叔家的人平日里也难得吃上这样的“大锅饭”呢。

分了家的,嫁出去的,能来的全来了。小桌坐不下,小凳也不够使,挤着,蹲着,站着。“哼,都沾我妹的光呢!”凤姐脆声叫。还真的呢!老家还是老例,来客,妇的不上桌。这回,叔家的女的,不管婶还是嫂、姐、妹,全都和男的一块儿上桌吃饭,造一回反!会喝不会喝,一人一碗酒,甜的;自然,大人、孩子,一人手里攥一个煎饼。

大嫂的儿子偷偷把鱼丢给桌子底下的狗吃,二弟的儿子大壮呢,把不爱吃的肥肉片举着叫燕儿!燕儿!……”

“别惊那燕儿,别惊那燕儿,”婶子一边说积善的人家燕才肯建窝,一边呢,就把鱼呀,鸡呀,往我碗里堆,“唉,明儿早起吃饭,又剩我一个人了……”

“哎呀!”我大叫起来。我突然想起来,要走了,还没喝上那碗酸辣汤呢!竟给忘了!

“今儿有集吗?”

“有,天天有。”

“集上有酸辣汤吗?”

“有,到处有。干啥?”

“想去喝一碗酸辣汤呢。”

“不早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走到集上,集都散了。要不给你现做一碗?”

“会做?!”

“会,简单,谁都会。”

“嗯,算了,算了,我瞎说呢,肚子都吃撑了,什么也喝不下了。”真不好意思再叫家人忙,可又惦着舍不下。

“……嗯那酸辣汤是什么味呀?”

“酸辣汤味儿呗。”

“你跟俺大爷都挺怪,如今啥好吃的东西没有,要吃那酸辣汤!”

“那东西,还真是好吃呢……”大家纷纷说。

心里又惦着酸辣汤,肚子又确实撑得没地方了,于是就想,反正就是酸辣汤味儿,假装已经喝了吧。比方,刚下火车,坐在车站外边的小摊上吃了点啥,抹抹嘴去了。到最后一问,原来那就是酸辣汤呀!编一个喝酸辣汤比喝到嘴里不更有想象的乐子吗?可不管怎么说,瞎编一段也好,真喝上一回也好,反正喝不出爸嘴里那味儿……

小伟从厂子里赶回来,站着,吃着煎饼含含糊糊说谁谁把村里的电承包了。

“真的吗?!”我问。

“可不是真的咋的!我进村的时候,瞧见人家把那个坏变压器拆了,正往拖拉机上装呢。说是送临城修,修好了就送电。瞧人家这致富路子,想得还挺聪明的。包电!”

“真是,咋又叫他给想着了!”二弟眼巴巴地赞叹。

“嗳,听说,李小文儿前两天回来了。”大嫂突然说。

“是吗?”这么巧!“我等会儿看看他去。”

“你看他做啥?”大家都笑。

“就是想看看嘛。”

真的,我真不知干嘛想去看看这个人。

“李小文儿走了。”二弟说,“他从来不在家久呆。那是他女儿的家了。听说人家李小文儿现在在外边混得可好呢,在好几个地方都开了小铺……”二弟又是一副眼巴巴的样儿。

叔不议论,守着他的太师椅喝酒。哪怕够不着地桌上的菜也不离那窝儿。我带来的汾酒,一瓶已经见了底,他又伸手去摸第二瓶,开了盖,倒在从来也不兴洗涮一下的小酒盅里,喝水似地喝。土褐色的脸透出红来,脑门子上有汗水。

我叔就是我叔。

一辈子干活,一天不歇,什么活儿都干。不论什么潮流,叫干什么,就能学会干什么。他不偷、不抢,公家便宜不占,他就是本份的农民。连他的儿女也不出他的大辙。解放时是个中农,现在呢,是个中溜儿,难道,中农真有个中农的性格?

本份是我叔的美德,也是他今后的难得大发家的障碍吧?我想,可像他这样的农民,要比那赵广玉、李小文多得多……也许,是我这城里人,把致富的事听得太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