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姆(第2/3页)
三
在这本书里,我将试着把我生活过程中我最感兴趣的事情和思想挑选出来。但是我得出来的一些结论在我心上萦回,有如一只沉船的残骸在不平静的海上飘浮。我觉得,如果我按照某种次序把这些结论记载下来,我自己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这些结论的真实样子,因而也许在其中能看出某种一致性来。我早就想作一番努力,而且不止一次,当我开始一次将要持续几个月的旅行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去着手进行这件事。这似乎是个理想的机会。但是我总是发现有许多印象在向我袭来,我看到很多新奇的事,遇到许多唤起我的想象力的人,我就没有时间去回忆了。旅途的经历十分生动,使我无心去内省。
我还因为用自己的身份把我的思想写下来感到为难而废然中止。虽然我用这些观点写了很多作品,但是我是作为一个小说家来写的,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我一向把自己看成是故事中的一个人物。长期的习惯使我感到,通过我所创造的人物之口来说话更轻松自在。决定我的人物要想些什么,比决定我自己要想些什么更为容易。让人物去说话对于我向来是一种快乐,而让自己来说话却不是我愿意马上去干的一件事。可是现在我不能再推迟了。在年轻的时候,岁月漫漫在人面前展开,使人很少认识到时光会流逝,甚至到中年时期,带着人们常有的对人生的期待,也容易原谅自己,把自己原来想做而现在还不愿去做的事情拖延下来;但是,必须考虑死亡的时刻毕竟来到了。我们的同时代人在这儿或那儿去世了。我们懂得凡人皆有死(苏格拉底也是个人,因此他死了——如此等等,照此类推),到了我们最终认识到,在事物的普遍过程中,我们的终点不会远了,这句话对于我们就不再只是一个逻辑命题。偶然看一眼《泰晤士报》的讣告栏,我们就想到六十岁是个危险的年龄;我早就想到过,如果在离开人间之前我没有写完这本书,死亡一定会令我很痛苦,因此,我觉得最好马上就开始去写。到我完成这本书时,我就能宁静地面对未来,因为那时我就完成了我一生的工作。如果再说我还没有准备好写这本书,那就连我自己也不能相信了,因为这件事很重要,如果现在还没有下决心去做,我就很少有可能去做了。我很高兴我终于把那些杂乱无章地飘浮在我意识不同层次的一切思想收集起来了。当我写下了这些思想,我就将和它们分手,我的心思又可以随便用在别的事情上。因为,我并不希望这将是我写的最后一本书。一个人立完了遗嘱并不马上就死去;一个人是出于谨慎而立遗嘱的。把一个人的事情安排妥当了是个很好的准备,从此不必在担忧未来中度过余生。当我写完了这本书,我将会知道我自己是怎么样的。然后,我就能够在我的余生里去做我喜欢去做的工作了。
四
在这本书里,我将不可避免地说许多我以前已经说过的东西,这就是我把这本书叫做《总结》的原因。当一个法官总结一个案件时,他扼要说明一下已经提交给陪审团的事实,并对辩护人发言作一些评论。他并不提出新的证据。因为我已经把我整个生命都写进我的书里面去了,很多我要说的话在我的书里自然都会占一席之地。在我兴趣范围之内的东西,没有什么是我不曾约略地或认真地涉及过的。现在我能试图去做的一切就是描画一幅我的感情和意见的连贯的图画,也许在某些地方对某些思想做一番更详尽的阐述,那些思想,在我的长篇小说和剧本所允许的范围内是只能略微暗示一下的。
这本书必定是自我中心的,它写的是一些我认为重要的问题,是一本关于我自己的书,因为我只能写那些曾经影响过我的问题。但是这本书不是关于我的种种活动的书。我无意揭示我的心曲,我对希望读者和我保持的亲密程度作了限制。有某些事情我愿意保守秘密。没有人能把他自己的全部真相说出来。人们不愿把自己的一切公诸于世,不把整个真相说出来的原因,不仅是因为虚荣心,还因为对这方面没有兴趣,因为他们对自己不满,而且因为他奇怪自己能做出那样不正常的事情,他们竟能把一些本来很普通的事情强调得那么厉害。卢梭在他的《忏悔录》里面描写了一些深深震动人类感情的事件。因为写得很直率,他对自己的行为作了错误的估价,从而在他的书里把这些行为看得比实际更重大。生活中有成千上万的事情,其中有一些事情是道德的,或者至少是不好不坏的。卢梭把这些事情略去了,认为这些事情太平常,似乎不值得记录。有一种人对自己好的行为不加注意,却受到自己坏的行为折磨。这种类型的人常常在作品里描写自己。这种人把那些足以弥补自己缺点的品格略去不提,所以他就显得只是意志薄弱、无原则和堕落了。
五
有某些观念在我灵魂中萦回太久,使我感到不好受,我写这本书的目的就是要摆脱我灵魂的这些苦恼。我不求说服任何人。我生性不爱教育别人,而且当我知道某件事情时,我从不想要把这件事吿诉别人。我不太在乎人们是否赞成我。当然,我认为自己是对的,否则我就不会那样想,而且我认为他们是错的,但是人们错了并不伤害我的感情。如果发现我的意见和大多数人的有分歧,这也不会太扰乱我的心。我生来就有某种自信。
我必须像个重要人物那样来进行写作,而且对我自己来说,我的确是个重要人物。对我自己来说,我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虽然我没有忘记,即使不去考虑“绝对”这个崇高的概念,而是从常识角度来看,我也并非重要人物。即使没有我这个人存在,宇宙也不会有什么不同。虽然,在我写作起来时,我的某些作品必须具有重要性,但是我的意思只是说,为了讨论而提到的我那些作品才是重要的。我认为很少有严肃的作家(我这里指的不仅是写严肃事情的作家)会完全不在意百年之后他们的作品将会遭到什么样的命运的(在任何情况下,文学作品只能存在几百年,极少有作品能比这个数字存在得更长),不是想到一个人能得到不朽,而是想到一个人的作品能被人们有兴趣地阅读数百年之久,而且他能在本国的文学史上占一个不论如何小的地位,也是令人愉快的事。至于我,我是带着怀疑的眼光来看我这个微小的可能性的。甚至在我一生中,我曾经看到过一些作家在文学界引过比我大得多的轰动,后来他们却被人遗忘了。当我年轻的时候,乔治·梅瑞狄斯 和托马斯·哈代似乎是肯定可以流传下来的。但是在今天青年们看来,这两位作家却都算不了什么。无疑,将来时不时地会有某个评论家找个题目来写篇评论他们的文章,引起一些读者从什么图书馆里借出他们的某本书来;但是这两位作家没有写出任何一本像《格列佛游记》、《项狄传》、《弃儿汤姆·琼斯的故事》那样让人爱读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