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奈斯库(第2/3页)

为了排遣这种致命的苦恼,我知道得很清楚自己应当怎么做。要年轻些,要有情感。总之,使我恼火的不是如何活下去,而是如何不活下去。

或者,要不然就回到童年的时代。

过去,有一天夜里我做过一个梦,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梦中,我到了机场。我要乘飞机到另一个机场去,它在城市的另外一边。要到那里去,不仅自己没有汽车,而且既没有地铁,也没有出租汽车,我得徒步去。我走过一条条通道和地道,顺着城市边上的沿河公路走着,总是沿着一条河——也许它就是塞纳河吧——和一些铁轨走着。不时,来到一个个十字路口,那里的房子高而阴暗,不过都是些死胡同。要穿过一些工厂,一些类似工厂的地方。那里的人们很匆忙,一副工作的样子。我得越过一堆堆的大桶,一堆堆奇怪的机器。它们好像是些轮转印刷机。我时而发现一条走廊,它把我引向一扇门,但当我把门打开时,却看到立在我面前的是一堵墙。我折回来,走到了另一些门的前面,不是这些门只通向没有出口的房间,就是我又撞上了另外一堵墙。有一阵子,我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我对自己说应该醒醒,不要继续做恶梦了。“人们”对我说:您没有必要醒来,那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因为醒来仍将是那么回事。您现在应当另找一条出路,您无论如何要从头开始。确实,在攀登了一些梯子之后,我来到了一处开阔的地方。我暗自说道:这简直是不可能的啊!这些看守者不会让我出去的。尽管如此,我仍然向出口跑过去。因为我发现了出口,看守者就不能拿我怎么样了。我奔跑着。看守们看着我,他们一动也不动,只是摇晃着胳膊。我出来了。来到了一片田野,一条大路,空间好开阔啊。我听到了有人发出了胜利的呼喊声:“尤奈斯库走上一条宽广的大道了,他走上宽广的大道了。”

我醒了。这个梦是什么意思呢?它是我在清醒的睡意中重新推敲过的我的愿望的表示呢,抑或是某种显示?这几个星期,我就等待着答案。

我陷进了黑暗里。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些微弱的光线。如果我经过大街,如果我看着人们行走,我就觉得他们只是些影子。在我的周围,只是一些游走的幽灵。这是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我觉得生存是不真实的,乌有不是比生存更为实在吗?我总是期待着优美,多么漫长的期待啊。但也可以说是短暂的,因为我们生下来还没有那么长久嘛。只有优美可以使人觉得、使人确信世界是实在的,是具体的。我倒是觉得,日常的现实是没有实在意义的,是悬吊在虚无之中的,而只有超感觉的现实才有着丰富的内容。

是的,我溜达着,我看着这些景色,我对自己说这不是真实的,它只是些幻觉,只是些光线的痕迹,只是些随时都会解体的形态。

还有些活人,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请求,但是向谁请求呢?我请求让我重新得到已经去世的双亲和朋友。不久以前,我有几位朋友死得很突然,两个自杀了;第三个睡下去,就没有再醒过来。另外,我还有三位朋友得了可怕的疾病。我单独一人去过一片巨大的墓地,踯躅于陵墓之间。我是一个人吗?不,R.拉着我的手。她是有力的,勇敢的。没有她,我会变成什么呢?我的衰弱倒使她产生了一种力量。

人们可以,人们定将把这种阴郁的气氛归因于消沉。但是,消沉是有道理的。一个“智力”健全的人是在自己欺骗自己,他不想这个,把它忘掉,没有意识到……除非他不大明白,除非他没有感到受着支撑,没有感到世界是被用一种超现实的神圣的柱子支撑着的。这就是优美:感到从根本上、精神上和超感觉上来说,世界是实在的和充实的。对于超感觉的现实,如果没有、或者连一半也没有意识到,那么一切就都是渐趋消失的,世界就不是物质的,就不是具体化的。

可是,这个世界既然是使人感到抑郁的,那么它就是现实的。继而,我又觉得它蒙着一层薄纱,隐约闪现着一线颤动的微光。

我的思想并非总是处在这样的状态的。但应当说,我常常是这样。不管怎么说,处在我的意识或者无意识的深处的,是空虚。

过去我所干的一切,今天我的一切活动,都是建立在乌有的基础之上的。爱情可能会使您活下去。但是,它会不会是一种麻醉剂呢?

当我们向人们提出比较严肃的问题,当我们真正地问到他们本质的时候,我们就会发现一个人要为人人活着,那是很困难的。我碰到了M,我对他叙说,我几个朋友的死是在何等程度上使我面对了真正的现实:非现实。当他们一个个在我们身边倒下去的时候,我们怎样还能站得住呢?“应该尽量做到不要在乎这些,”他对我说。“或者,如果还有些事可干的话,那就去工作。要不然,就去画画。”这真是些令人沮丧的办法,因为我觉得工作更加痛苦,还不如让自己在闷闷不乐中化为乌有呢。严肃是多么令人难以忍受啊。我反对一切的禁欲,只有这样,我对生存才能忍受。J. J.刚刚动过一次困难的手术,但他却显出异常的幸福。在等待做手术时,他想他能够有过一次生命,而且不管怎样还是生存过的,那就是很幸福的了。他曾经生活过。至于人们是否将会忘掉他,那关系不大。对他来说,曾经生活过就心满意足了……

我得去参加一次会议,同法国的一些知识分子和东欧国家的一些持不同政见者在一起。这是一次讨论意识自由的代表大会,我要在会上发言。意识的自由?有什么用呢?今天,我对一切都已经无动于衷了。

这些老的学者,这些对文化充满兴趣、在法兰西语文学院里讨论给一个词汇下定义的学识渊博的人,可那是法国,是法国文化使他们活下去的。知识,思想,——这是一副还相当结实的骨骼。在智力上,法国有一副结实的骨骼。酒精和色情可以说是最后的屏障,它们掩盖了我的虚无。但是这些学者们,他们有文化,文化使他们活下去,他们有这个就觉得够了。他们要活下去,不再需要其他的东西,不需要酒精,不需要情妇,只需要严肃的科学。这完全像修道般的。当然,还需要友谊。

自1850年至上一次战争以后,除了有几个例外,比如波德莱尔,他就害怕腐败甚过虚无,可以说在法国文学中是不“存在”死亡的。然而,佐拉是被死亡搞得不得安宁的,比如娜娜的垂危就突出地表现了萦绕在他脑际的念头。但是大家都只是把他当作一个社会作家。如果没有社会,那么法国文学就全是爱情的心理分析了。人们偶然地死于爱情,死于随便任何一种疾病,在战争中也不是战死的。可以说,人们过去仅仅研究死亡的社会方面,死亡是外部的。只是到了将近1945年时,死亡才开始内在化,它是不可逃避的、本质的明显事实,并非是偶然性的。普鲁斯特想到了死亡,所有大的作家都明显地想到了死亡,但是他们——普鲁斯特也是一样——只注意到生存的戏剧性的一个方面,只注意到它的豪壮的性质;如果您是一个社会主义作家的话,那还会发现它的可鄙的性质。色情和政治要明显得多,它们比死亡显得更加真实。确实,现在还有这样的一批人,他们是搞政治的,是吃政治饭的。但是,对于死亡、历史和人类的末日的看法,已经深深地印在我们的脑子里,它们变成了真正的、本质的明显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