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第3/3页)
我想我该狠狠责备自己,
因为我对于她过于迷恋,
虽然我必釆取非常手段
为她报仇雪冤。难道春蚕
也是为了你才不辞辛苦?
为了你竟不惜毁掉自身?
难道许多爵爷宁可爵爷
不当,也要用钱供养美妇,
也要去贪求那片晌之欢?
为何你要故意歪曲正道,
使人一命悬于法官一句
判词?说得好听些吧,为何
不让养马聚众,为她报仇?
在这一节诗中,那积极的情感与消极的情感全都结合到了一起(这点从它的上下文来看极为明显):一方面是美的强烈的吸引,另方面是丑的同样强烈的诱惑,而丑又不但与美对比,而且破坏着美。这种对比情感的平衡便出现在与这段讲话相协调的那个戏剧场景之中,而仅仅场景本身则与那平衡不够相称。这个我们不妨称之为戏剧提供的一种结构性情感。但是那整个效果,那主导情调的取得则是来自这样一个情况,即一些飘浮感受与那剧中不很明显的情感具有着某种天然联系,因而一拍即合,共同构成了一种新的艺术情感。
因此个人的种种情感,生活当中具体事件引起的那些情感并不能使一位诗人写出出众或精彩的作品。一个人的具体情感可能相当单纯、粗糙、甚至平淡无奇。但是他诗作中的情感则异常复杂,只不过不是一个人日常生活中那些复杂情感的复杂。造成诗作怪诞这种错误的原则之一便是企图寻索新的情感去加以表达;结果新的不曾寻来,只找见了一些乖谬东西。诗人的职责并不在于去发现新的情感,而主要在利用一般情感,将其提炼成诗,藉以表达在实际情感中很少存在的种种感受。一些他不曾体验过的情感将与他熟悉的那些一样可以供他使用。因此我们不能不认为“在平静中追忆起的情感”这一公式实在有失确切。因为诗既非是情感,也非是追忆,也非是按其原义所谓的平静。诗乃是一种凝聚专注,一种得自凝聚专注的崭新事物,它来源于那计数不清的广阔经验,这些对忙于实际事务的人几乎完全不是经验;另外这种专注的发生既很少是自觉行为,也很少是熟虑结果。这些经验并不是靠“追忆”得来,它们在最后的聚合过程当中虽也可能出现所谓“平静”,但也仅是一种附带现象。当然这决非是问题的全部。在诗的写作上,确有相当一部分是有意识的和要熟虑的。事实上那不高明的诗人正是在该有意识时他无意识,而在该无意识时他却意识十足。这两种错误都容易使得他太“个人化”。诗并不在渲泄情感,而恰是要逃避情感;不在表露个性,而在逃避个性,当然这里所说的需要逃避的真正含意也只有那有个性与情感的人才会懂得。
三
显然心灵是个神圣事物,不受外界印象控制。这篇短论不拟涉入玄学与神秘主义领域,而仅希望得出一些对爱诗的人有所裨益的实际性结论。将人们对诗人的兴趣引向诗篇本身乃是一项值得嘉奖的举动:这将有助于对实际诗作得出更为公正的评价,不管是好诗坏诗。有不少人对诗中所表现的真实情感颇表赞许,也有一部分人对它的技巧长处很有眼力。但是真正读得出哪里表达了重要情感(这种情感的生命力只在诗的本身,而不在它作者的身世)的人则为数不多。艺术的情感乃是非个人的。这种非个人化的获取只有当诗人将其自身全部交付给他所致力的作品才有可能。另外也只有当他不仅生活在当前,而且生活在过去的当前,只有当他不是知道哪些是陈旧事物,而是知道哪些已经具有着新的生命,只有这样他才能懂得如何去做。
高健 译
□读书人语
艾略特以其长诗《荒原》,而荣登现代派诗歌的宗师宝座。其诗论《传统与个人才能》则以逃避个性与情感,整合传统与创新而显赫。
作为一篇创作的经验之谈,作者尽量避免情绪色彩,以冷静的理智平静地阐述诗歌创作与鉴赏的要肯,这使全文观点明确。因为是诗人,艾略特得以避免生涩、冗长、繁琐的概念堆砌,对每一个旧有的概念,都加以自己独到的理解与诠释。同时逆辑简洁,构成一种明快的思维节奏。也因为是诗人,他不太思辩,而是以对生动的诗歌例证的分析,精到而富有说服力地阐述观点。这使这篇文章,立论扎实骨肉丰满。作为一个诗人,作者在这篇文章中一改诗歌修辞的习惯。语言平白晓畅,比喻贴切自然,显示出一种朴素而活泼的文风。这在理论文章中是尤为难得的。
正如他对诗歌的理解:“诗不在渲泄感情,而恰是要逃避感情;不在表露个性,而在逃避个性。”他的这篇创作谈,也以情感的节制,对个性的超越,而成为诗论的经典之作。 【季红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