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塞(第5/6页)

我再次去看他时心情要开朗得多了,因为家里我那盆小花带着新的喜悦和生气萌出了尖尖的嫩芽。这回我的小病人也十分活泼。

“你还记得约可波活着时的情景吗?”他问我。

我们便回忆着那只乌鸦,讲到它的种种轶事,又模仿着它仅仅会说的三句短话,然后又热切地讲起了从前曾经在这里迷路的那只灰红相间的鹦鹉。我滔滔不绝地诉说着,没有发觉布洛西早已疲倦,因为我忘乎所以,一时竟完全忘记了布洛西的病。我讲述着那只迷路鹦鹉的事,它是我们家的传奇。故事最精彩之处是:一个老仆人看见那只美丽的鸟儿停在我们家仓房的屋顶上时,便立即搬来一张梯子打算抓住它。他爬上屋顶,正想小心翼翼地靠近它时,那只鹦鹉却开口说话了“早安!”于是我们家的那位老仆人脱下帽子,回答道“真对不起,我刚才几乎把你当成一只鸟了。”

我讲述着,心里想,布洛西一定会大笑出声的。但他并没有立即发笑,我十分惊讶地望着他。我见他非常文雅而又亲切地微微一笑,脸颊比方才略略红润些,可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更没有笑出声来。

这时我突然觉得他似乎比自己年长许多岁。我的高兴劲儿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代之而来的是迷惑和不安,因为我这才明白我们之间已产生了某种新的东西,使我们互相间变得陌生、隔阂了。

一只大冬蝇在屋子里嗡嗡营营地飞舞不停,我询问,要不要逮住它。

“不要,让它飞吧!”布洛西说。

在我听来连这句话也像是大人的口吻。我非常拘束地离开了他们家。

归家途中,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早春的美,它好似蒙着薄纱,让人充满幻想。后来,数年之后,直到我童年时代结束时,我才重新有这种体会。

这是什么感情,又从何而来,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只记得,当时有一股微风迎面吹来,田垄的边缘高耸着湿润的褐色泥土,在一块块田地间闪着耀眼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燥热风的特殊气息,我还记得自己想哼唱几支歌曲,但又立即中断了这种欲望,因为不知道什么东西压迫着我,促使我保持沉默。

这次访问邻人的短短归途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对于当时所感受到的种种细微的东西,我确实难以记清了:不过有时候只要我闭上眼睛回溯过去,便能够再度以儿童似的眼睛观看大自然——这点是上帝的赠与和创造,仿佛看到了在朦胧而炽热的幻境中的无与伦比的美,而这些我们成年人只能在艺术家和诗人的作品中见到。这条归途大概不到二百步,但是我所体会到的,我所经历到的,不论是天上的事还是地下的事,全都比我后来的许多次旅行中所体验的要丰富得多。

光秃秃的果树上,那些盘绕交错的树枝梢已萌出了褐红色的细柔的新芽和带有松香味的花蕾,和风以及一堆堆云块掠过果树上空,树下则是洋溢着春天气息的赤裸裸的大地。雨水溢出水沟流到路上,形成一条细长肮脏的小河,河上飘浮着枯黄的梨树叶和褐色的碎木片,这一片片枯叶和木片都像是一叶叶小舟,一忽儿向前急驶,一忽儿被堵住搁了浅,它们经历着喜悦、痛苦和种种变幻莫测的命运,而我的经历正是和它们一样。

一只乌黑的鸟儿猝然从我眼前飞过,在空中盘旋飞翔,它摇摇摆摆地扑打着翅膀,突然间发出一声长长的洪亮的颤音,接着猛地向高处冲去,闪烁着变成了一个小点,我的心也令人惊讶地跟随它飞向高处。

一辆空的运货车由一匹马拉着驶过我身边,我的目光跟随着隆隆作响的车辆,一直到它在附近的拐弯处消失为止,那车辆连同那匹强壮的烈马来自一个陌生的世界,又消失在陌生世界之中,它勾起我许多美丽的遐想,这些遐想又随它而去。

这是一个小小的回忆,或者说是两三个小小的回忆。但是谁能要求一个孩子在一个钟点或者更多一些时间内,把自己从石块、田地、鸟儿、空气、色彩以及阴影处获得的体会、激情和欢乐叙述得清清楚楚呢?况且后来我很快就把它们忘记得干干净净了;再说它们难道就没有影响我后来生活的命运和转变吗?

地平线上那一丝特别的色彩:屋里、花园里或者森林里那一种极细微的声音;一只蝴蝶的美丽外表或者不知何处飘来的香味,这些常常在瞬间引起我对早年的全部回忆。它们虽然模模糊糊,一些细枝末节也难以辨别,但却全都具有和当时同样媚人的香味,因而在我和那些石头、鸟类以及溪流之间有一种内在的联系,我热切地去探索它们的痕迹。

我那盆小花开始往上长,叶片越来越大,看上去十分茁壮。我内心的喜悦以及我对小伙伴必定痊愈的信心也与日俱增。有一天,在那些肥厚的叶片之间终于长出了圆圆的红色花蕾,花蕾日益见大,不几天就开出了一朵充满神秘的镶着白边的美丽的卷瓣红花。那天我高兴得不得了,把原来打算小心翼翼地、自豪地把花盆捧到邻居家送给布洛西的事,也居然忘记得干干净净。

接着又是一个晴朗的星期天。黑黝黝的田地里已经冒出碧绿的嫩芽,天上的云朵都镶着金边,在潮湿的大街上、庭园里和广场上都映着一片片澄净柔和的蓝天。布洛西的小床移到了窗户边,窗台上鲜红的风信子花正朝着太阳,闪烁出耀眼的光芒。布洛西请我帮他略略坐直身子,让他斜倚在枕头上。他说的话比往常多些,温暖的阳光令人高兴地照在他蓬松的金发上,金发熠熠生辉,把他的耳朵也映得通红。我感到很欣慰,因为布洛西显然很快便可完全康复。他的母亲坐在我们旁边,等她觉得我们已经谈得差不多时,便送给我一只她冬天储藏的大黄梨,并打发我回家。我刚走下台阶就把梨子咬了一口,熟透的梨很软,像蜜一般甜,汁水顺着腮帮一直流到了手上。半路上我把吃剩的梨核用力一扔,梨核从高空中落进了田地里。

第二天下了整整一天雨,我只能待在家里,大人允许我洗干净手后随意翻阅有插图的《圣经》,其中有许多我心爱的故事,而我最喜欢的是《天堂里的狮子》、《艾利沙的胳驼》和《摩西的孩子们在芦苇中》。但是第二天仍然没完没了地下着大雨,下得我火冒三丈。大半个上午我呆呆地瞪视着窗外瓢泼大雨下的庭院和栗子树。接着就把自己所知道的玩具一样样依次玩了一遍,等到一切都玩过之后,天色已近黄昏,这时又和弟弟打了一架。还是老花样:我们先是闹着玩,后来小家伙骂了我一句脏话,我便揍了他,他就嚎叫着逃出房间,穿过走廊、厨房、楼梯和起居室,来到母亲身边,扑进她的怀里,母亲叹着气让我走开。后来父亲回家了,她便把打架的事一五一十地向父亲述说了,他惩罚了我,训斥一通后即刻打发我上床睡觉,我感到难以名状的不幸,泪汪汪的,却倒也很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