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堡(第2/2页)

动物园车站旁一条窄窄的小路从几株未遭劫难的街树中间穿过,在短暂的一瞬间使人重又产生古树梢头一片吉祥安宁的幻想。在撒满绿色的碎石堆上,有人推着婴儿车在散步,旧日司令部所在的地堡只剩下断壁残垣,它们就像倾覆了的战舰潜伏在野生的树丛间。架在船闸上的一座小桥上人群云集,他们是来共享孩子们欢呼跳跃的欣喜之情的,一伙小学生分乘三艘游艇,要从船闸穿过,他们发出了一片欢呼声。穿过船闸需要很长时间,船闸间的水槽缓缓地充满水,那慢劲儿就像是无尽无休似的,可孩子们并不觉得时间长。他们是旅行回来,回到施潘道,他们的喊叫声,欢呼声充满日暮的夜空。他们都是些干干净净的孩子,有几个还挂着小小的挎包,这些挎包现在已空空如也。他们兴高采烈地向旁观的人高呼,可是现在船闸开了,小小的游艇缓缓地顺流滑去。孩子们静了下来,好像他们已经意识到那阴影慢慢地变得长了。他们唱起一只歌,尽情享受它的凄切动人之情:

我多么想停下来,

可是车子滚滚向前……

就这样他们的小船渐渐离去,不一会儿就在昔日动物园杂乱的地区中不见了,但是很久还能听得见他们嘹亮的歌声。

在柏林所有令人厌恶的、极其可悲的和荒诞古怪的现象都集中在波茨坦广场。波茨坦广场是一种非理性的一年一度的集市的场所,因为在此地两个对立的世界互相示威。由于占领区的边界线就在这边的交通线上,这样从波茨坦大街就无法去贝莱威大街,尽管只有不多几步路,你也不能不离开西方占领区。这种含有敌意的令人感到压抑的气氛——这存在于每一处边界线上——在这里是如此地明显,以致你就不由自主地被卷入到这种气氛中去:双目偷眼斜视,走起路来蹑手蹑脚,讨价还价时唧唧哝哝含糊不清。几个可怜的售货摊向走进苏联占领区的人摆出横格的信纸和胶水浆糊之类的商品。穷困潦倒的人影这儿停停那儿站站,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哪里来的。声音压得很低,举止迟疑。差劲儿的黑市大多是老年人在干,一些不起眼儿的小玩意儿用报纸裹着,从这个人的手里转到另一个人的手里。可是在那边,在另一侧,在烧毁了的废墟上,在生了锈的钢筋骨架上挂着德国统一社会党的宣传招贴画,画的都是他们那个区在建设上所取得的进步,有的是对“破坏分子”和“入侵者”的警告。有一只大喇叭在报道国家剧院重建的计划。几个人民警察,都是很年轻的人,他们歪戴着的帽子下露出乱蓬蓬的头发,百无聊赖地看着熙来攘往的行人。在那边,离“空地”边缘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西方占领区的官员正在忙碌,他带着一个红白色的圆板,上边写着“止步,海关!”这里的世界是一场噩梦,疲惫和沮丧的人们试图从这场噩梦的坚韧的包围中挣脱出来。两个世界的边界线吗?上帝啊,那只是被贬低的人性的漫无尽头的斜坡上的一层台阶。不断有人跟我搭讪,可是我听不懂这些人说的是什么,他们言不成声。当我请他们把他们的话再重复一遍时,这个被问的人在人群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在木板钉的木栅上,在断壁残垣上贴着的净是招贴布告。这不是什么广告,因此它们很容易就贴出来,它们是些字迹不流畅的纸条子,有新闻消息,有出售东西的,有查询地址的,在一小块纸上我看到生硬的钢笔字迹:“谁来喂养我的鸽子?”一个在马林道出生的男人再也不能回到他那坐落在小马赫诺区的小果园里去了。他的那块地产在苏占区的边境城市,苏联占领区现在封锁得很严密,这个男人现在不能喂养的鸽子会是怎样了呢?他在寻找一位乐于助人心眼儿又好的人,他住在那边,可以为他代劳,一直到……是呀,一直到什么时候呢?把这些鸽子卖掉,或是干脆把它们放弃不管,这不是更好吗?紧张的国际形势也许会持续很久,很难找到一个人,在这危机持续时期精心照管这些被遗弃的鸟儿。住在东区的德国人肯定是不乏助人为乐的精神的,但是他们中的一些人大概已经学会了对这类事儿不动声色,不予理睬。

另外也没有人看这张纸条,我在附近逗留了很久,但没有目光停留在那不熟练的钢笔字上。这些鸽子的情况不妙。但是它们是有翅膀的呀。

姚保琮 译

□读书人语

这是一篇以城市作为表现对象的散文,写的是柏林,欧洲的伟大的城市之一,是第二次世界大战过后的柏林,一个被人,被政治分成两半的城市。作者好像在城中漫步,带着我们走在这城市的大街小巷之中。他思索,他困惑,感慨着一个民族的命运。

这篇文章中始终存在着美与丑、光与暗之间的尖锐的对比。他写了毁灭与痛苦,更写了新生与挣扎,而这一切在紧张的政治与意识形态的分裂与对立中显示出某种超然的特征,一种在分裂中新生的诗意,作者好像着迷于写街景,但每一个街景在这里都是生命不竭的力量在涌动。黑暗和恐惧挡不住“明洁又宁静”的光和“嘹亮的歌声”。在那“令人厌恶、极其可悲”的波茨坦广场上,也有“谁来喂养我的鸽子”的呼唤。文章的最后一句“它们是有翅膀的呀”是一个乞满诗意的结束,是一个最好的结束,因为生命飞翔的渴望是不可压抑的。 【张颐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