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 宁(第2/2页)

“在深山中的什么地方有一座小小的钟楼,”我想道,“独自在用它回肠荡气的钟声赞颂着礼拜天早晨的安谧和寂静,召唤人们踏着俯瞰蓝色的日内瓦湖的山道,到它那儿去……”

极目四望,山上大大小小的树林都抹上了绚丽而又柔和的秋色,一幢幢环翠抱秀的美丽别墅正在清静地度过这阳光明媚的秋日……我舀了一杯水,把茶杯洗净,然后把水泼往空中。水往天上飞去,进溅出一道道光芒。

“你记得《曼弗雷德》 吗?”我的同伴说,“曼弗雷德站在伯尔尼兹阿尔卑斯山脉 中的瀑布前,时值正午,他念着咒语,用双手捧起一掬清水,泼向半空。于是在瀑布的彩虹中立刻出现了童贞圣母山……写得多美呀!此刻我就在想,人也可以崇拜水,建立拜水教,就像建立拜火教一样……自然界的神力真是不可思议!人活在世上,呼吸着空气,看到天空、水、太阳,这是多么巨大的幸福!可我们仍然感到不幸福!为什么?是因为我们的生命短暂,因为我们孤独,因为我们的生活谬误百出?就拿这日内瓦湖来说吧,当年雪莱来过这儿,拜伦来过这儿……后来,莫泊桑也来过。他孑然一身,可他的心却渴望整个世界都幸福。当年所有的理想主义者,所有的恋人,所有的年轻人,所有来这里寻求幸福的人都已弃世而去,永远消逝了。我和你有朝一日,同样也将弃世而去……你想喝点儿酒吗?”

我把玻璃杯递过去,他给我斟满酒,然后带有一抹忧郁的微笑,加补说:

“我觉得,有朝一日我将融入这片亘古长存的寂静中,我们都站在它的门口,我们的幸福就在那扇门里边。你是否记得易卜生的那句话:‘玛亚,你听见这寂静吗?’ 我也要问你:你有没有听见这群山的寂静呢?”

我们久久地遥望着重重叠叠的山峦和笼罩着山峦的洁净、柔和的碧空,空中充溢着秋季的无望的忧悒。我们想象着我们远远地进入了深山的腹地,人类的足迹还从未踏到过那里……太阳照射着四周都被山岭锁住的深谷,有只兀鹰翱翔在山岭与蓝天之间的广阔的空中……山里只有我们两人,我们越来越远地向深山中走去,就像那些为了寻找火绒草而死于深山老林中的人一样……

我们不慌不忙地划着桨,谛听着正在消失的钟声,谈论着我们去萨瓦省的旅行,商量我们在哪些地方可以逗留多少时间,可我们的心却不由自主地离开话题,时时刻刻地想望着幸福。我们平生第一次见到的自然景色的美,以及艺术的美和宗教的美,不论是哪里的,都激起我们朝气蓬勃的渴求,渴求我们的生活也能升华到这种美的高度,用出自衷心的欢乐来充实这种美,并同人们一起分享我们的欢乐。我们在旅途中,无论到哪里,凡是我们所注视的女性无不渴求着爱情,那是一种高尚的、罗曼蒂克的、极其敏感的爱情,而这种爱情几乎使那些在我们眼前一晃而过的完美的女性形象神化了……然而这种幸福会不会是空中楼阁呢?否则为什么随着我们一步步去追求它,它却一步步地往郁郁苍苍的树林和山岭中退去,离我们越来越远?

那位和我在旅途中一起体验了那么多欢乐和痛苦的旅伴,是我一生中所爱的有限几个人中的一个,我的这篇短文就是奉献给他的。同时我还借这篇短文向我们俩所有志同道合的萍飘天涯的朋友致敬。

戴聪 译

□读书人语

人们时常会流连于湖光山色之中而顾盼忘返,但能体会到山水之间意蕴的居少,而能像蒲宁这样读懂自然,在山水与人的和谐中悟出人生哲理的,则少之又少。

作者是深深体会到了这种无处不在的“静”的。我们可以在晨曦里沉睡的日内瓦湖中寻觅到她的身姿,可以在“静悄悄的黄金色花园中美好如画的杨树和法国梧桐”中领略到她的风采。但更令人赞叹的是:作者还在“汩汩的水声”中,在“从桨上滴下一滴水珠,然后又是一滴……”中捕捉到静,甚至从泼向天空的水花中领悟到静。原来这已不再是一种纯粹大自然的静,而是一种自然与人相和谐所得到的心际的静谧与安详。在这样的心境中,人不再为“生命短暂”和“生活谬误百出”而烦恼,而是悟出“人活在世上,呼吸着空气,看到天空、水、太阳,这是多么巨大的幸福!”并期待着“有朝一日我将融入这片亘古长存的寂静中”,这是何等的放达与超然!读这篇散文,人的灵魂也似乎从尘世中得到了超脱、净化,我们放佛也听到了文中引用的易卜生的那句话:

“玛亚,你听见这寂静吗?” 【马为】

  1. 法国省名,毗邻瑞士。
  2. 德国城市名。
  3. 法国省名。
  4. (曼弗雷德)是英国诗人拜伦的诗剧,发表于一八一七年。一九0三年,蒲宁将其译成俄文。
  5. 位于瑞士南部,是阿尔卑斯山脉的一部分。
  6. 语出挪威剧作家易卜生所著《当我们这些死者苏醒的时候》一剧的第一幕。
  7. 系指俄国画家和古物鉴赏家弗·巴·库罗夫斯基(1869一1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