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汉(第2/3页)

这时快十点钟了。乔伊斯转向他妻子,他说的话我记得很清楚:“诸位,咱们家里那瓶威士忌还没喝完吧?”

“是的,还有。”她说。

“也许卡拉汉夫妇愿意同我们共饮。”

问我们愿不愿意?我妻子答道我们十分愿意,我掩饰住内心的激动和兴奋。在乔伊斯夫妇家里晚餐,一喝酒,一面听乔伊斯随兴谈论别的作家!讲述有关叶芝的故事,议论普鲁斯特!他会怎么评论劳伦斯?海明威?他知道菲茨杰拉德的作品吗?我们离开餐馆之后,这些想法一齐欢跳在我脑海里。

麦卡曼去找出租车,同乔伊斯夫人和洛伦脱走在前面,我和乔伊斯跟在他们身后。街道上灯光昏暗。我走在乔伊斯身旁感到无比高兴,开始迅速地讲话。他一声不响。我猜他在专心听我讲。不一会,我听见身后边响起拐杖急切地敲在鹅卵石地面的声音,回头一看,他在暗中摸索着朝我走来。我忘了他几乎看不见路。这时一辆出租车的头灯照在他身上,他在亮光中乱舞手杖。我的良心受到责备,直想放声大哭。我赶紧冲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出租车绕过我们而去。我结结巴巴地表示歉意。他却就我话里的某个字说了句双关语;我现在记不得那句双关语了,但我当时战战兢兢,那个即兴的双关语仿佛使当时的情景带上了乔伊斯所独有的幽默意味。

乔伊斯住在一幢单独的公寓里,进了门厅乔伊斯夫人解释说,我们得轮流乘电梯上去,每次不能超过两人。第一次由乔伊斯夫人和我妻子进电梯。电梯下来后,麦卡曼主动说他再等一会,让乔伊斯和我先上。不,乔伊斯说,咱们三人一齐上。电梯十分缓慢地上升,我气都不敢透。谁也没有吭声。我们三人挤在一起,长久沉默之后,乔伊斯冒出一句俏皮话,他绷着脸说:“想一想,要是电梯坠下去,我们三人一起送了命,这对英语文学该是多大的损失啊。”

乔伊斯住的公寓,至少是我们就座的那间起居室,使我很不安。没有哪一件东西得体。在整个世界上,再没有比乔伊斯更富有独创性的作家了,堪称英语文学中的奇葩。在他正写的一部作品里,他在探索梦幻世界中的语言。在这间他每日活动的起居室里,我原以为会看见他那奇特想象力的某些痕迹。然而这地方只是朴实可敬而巳。我当时年纪尚轻,还不懂得心智最为独特、最有胆识的人在服饰和住处方面很少古里怪气,与众不同。这间起居室与普通的中产人家的房间完全没有两样,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壁上糊着褐黄花纹的墙纸,一个壁炉台,壁炉上方悬挂着乔伊斯父亲的一帧画像。乔伊斯很快拿出那瓶威士忌。我们开始一面喝酒,一面说说笑笑。乔伊斯谈起电影来了,他对电影颇有兴趣。听他谈着,我仿佛看见他坐在暗黑的电影院里,这位伟大的散文大师沉浸在电影技巧之中,多么类似梦幻世界的逻辑?

随着谈话内容开始散漫开来,我作好了准备,一有适当的机会我就要插进去询问他对当代作家的看法。但倒霉的是,我太慢了。谈及的电影中有某桩事令麦卡曼忆起了他的祖母。一时他兴高采烈,热情洋溢,像平时同我们一起那样,他同乔伊斯夫妇自在地谈开来,脸上挂着怀旧的幸福微笑。他从童年记忆中获得的巨大乐趣是那般真诚纯洁,无论是谁,乔伊斯夫妇、洛伦脱和我,都不忍心打断他。起码开始时是如此。但他一开头就没个完,接二连三地讲了整整半小时。我不住地暗暗诅咒他。在这儿不能听乔伊斯讲话,却偏偏听麦卡曼快活地追忆他的祖母。我急得发抖地瞟了一眼乔伊斯,他带着一丝有趣的微笑。谁也不便打断麦卡曼。乔伊斯仿佛具有特别的本事,坐着不动并显出乐意听讲的神情。我痛苦地想着,总有一天我会对自己的子女说,我同乔伊斯在一起的晚上,却在听麦卡曼喋喋不休地谈他的祖母。

但是,当麦卡曼停下来再斟酒时,乔伊斯趁机打断了他。他对妻子说:“你觉得卡拉汉夫妇喜欢听唱片吗?”

“什么唱片?”麦卡曼问,怀疑地眨巴着眼睛,这时我也认为乔伊斯是在影射他。乔伊斯夫人神情严肃地打量着我和我妻子,说道:“不错,我想他们会感兴趣的。”

“什么唱片?”麦卡曼不安地又问了一遍。

乔伊斯夫人起身从唱片橱里取出一张唱片放在唱机上。不一会,我和妻子彼此惊异地望了一眼。竟是艾梅·森普尔·麦克弗森布道的唱片!那时候,欧美的人都听说过麦克弗森夫人,一位金发碧眼、富有魅力的来自加利福尼亚的福音传教士。但是乔伊斯为什么会对这位女传教士发生兴趣?我们有兴趣吗?麦卡曼有兴趣吗?得啦,麦卡曼只好垂头丧气地坐在那儿,疑惑不解。乔伊斯朝我点了点头,唤起我作为明白人的注意。乔伊斯夫人坐下之后则以一种庄重的关注神情打量着我的妻子。

这位传教士有一副非凡的嗓子,声音热情低沉,喉音挺重,恳切动人。但她在召唤什么呢?我们一面听着,我和妻子不断交换眼色,我们意识到当麦克弗森夫人的声音忽起忽落之际,乔伊斯夫妇在密切注视我俩,她的声音以出神入化的调子带上了熟悉的古代节奏。当她哀告时,那声音仿佛成了一个女人恳切求爱的呼唤:“来吧,来到我身边。来吧,来到我身边。我会给你安宁……我会给你安宁……来,来吧……”我妻子抬起眉头,正与我的目光相遇,我们赶快避开,像是害怕乔伊斯夫妇看出我们心里的想法。可是一直在密切注视我们的乔伊斯,的确发现了我们交递的目光。这就够了。他神采奕奕,咯咯地笑了。接着,同样在注视我们的乔伊斯夫人也忍不住笑起来。不需要再作什么解释。乔伊斯调皮地咧嘴笑着,为他的小小成功感到十分欢欣,又给我斟了一杯酒。

我们还未来得及发表评论,他的女儿,一个黑头发的漂亮姑娘进来了。几分钟后,他的儿子也加入了我们。是我们应该告别的时候了。

我们把巴黎的出版家罗伯特·麦卡曼送回住地之后,又漫步来到库波尔咖啡馆。那天晚上,我们分享到了在巴黎能有的特殊愉快,不想马上回到住所。我们在库波尔咖啡馆遇到一些朋友。有位朋友问洛伦脱会不会跳查尔斯顿舞。她便在那儿独自翩翩起舞。早就在座的一位年轻英俊的塞尔维亚伯爵,手执一根长茎的红玫瑰,赞赏地观看她跳舞。我的一位朋友对伯爵说,跳舞的姑娘是我的妻子。他远远地朝我羞怯而又豪爽地打了一躬,问我是否同意让他把那枝玫瑰献给洛伦脱。这是一个多么难忘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