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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示意我在客厅里坐下,又端量了我好一阵子,然后问:“你是出版社的?稿子不是取走了吗?”我愣愣地纠正说:“不,老师,我是您新入门的博士生。”“噢,瞧我这记性。你刚才好像说过了,你叫什么名字?”他和蔼地问。我把名字报上,并告诉他老家在湖南。“噢,湖南人,湖南好啊!那你从湖南大老远地跑来我家有什么事吗?”老人的口吻很亲切。“老师,我是您新录取的博士生,跟您求学来了!”他又乐了,“噢、噢、噢,对、对、对,你是我的学生,今年刚录取的,好啊!欢迎!瞧我这记性,你老家在哪里呀?”“湖南。”“对,湖南好啊!你从湖南跑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最后的几分钟,导师终于把我的身份和来拜访他的目的确定下来了,并跟我约定,每周三上午十点准时到他家里听他讲课并与他一起讨论。从那以后,我从未迟到缺课过。一学期下来,我被导师误认成了各种人物,每次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一次,导师在跟我探讨苏联红军当年在中国到底有没有强奸过中国妇女时,突然命令我站起来,把衣服口袋都翻给他看,然后愤愤地说:“像你这样的小偷我见多了,别以为我不知道!”还有一次他讲完了“美帝国主义及其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的观点后,让我回去动员亲朋好友把家里的锅、铲、钩、勺等铁器统统拉到学校的操场上去大炼钢铁,以支援国家建设。

还有两次,他把我当成了入室抢劫的盗贼,假装与我周旋,偷偷地躲到卧室里拨打了110 电话,让警察把我严厉地审查了一遍。

更令我惊恐的是,他有时会向我低头认罪,把学阀、特务、坏分子、反革命等莫名其妙的名词往自己头上扣,泪流满面地请求我宽大处理,给他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

在我百思不解、走投无路之时,我不得不向我的硕士导师兼博士师兄求助,请他帮我解释恩师的种种怪异表现。

师兄很不以为然地瞅了我一眼:“这很正常嘛!老师是终身教授,只要一息尚存,就要诲人不倦!他现在还爬着锻炼吗?”“爬着?我没见过。”我答。“年岁大了,爬不动了。我做他的学生时,他每天都会在屋子里爬来爬去,那时他才八十岁刚出头,说是爬行有利于健康长寿。去年过九十大寿时,你还没入门,那场面相当壮观,所有的弟子都来为他祝寿,连联合国教科文卫组织还专门发来了贺信。那天恩师就想当场做一个爬行示范,被学生们搀扶着拦住了,怕累坏了。”“老师是不是老年痴呆了?”我怯怯地问。

“别瞎说。这事儿千万要保密。咱导师是大师,是名家,不会痴呆的。十年前他就这样啦,我们历届师兄师弟师姐师妹都用理智保持沉默,不能跟别人说我们的导师痴呆疯傻之类的坏话。如果那样,我们这些学生们如何赢得同行们的羡慕?有一种默契叫作心照不宣,你懂吧?”

师兄的开导让我迷迷怔怔地继续追随恩师探求真理,但导师总是把我当成别人的教学方式实在令我尴尬和不安。比方说昨天吧,他非把一把明晃晃的切肉钢刀递给我,恳请我给他做开颅手术,他显然认定我是外科医生了,一声声地喊我大夫,我真担心有一天我会被他误导。

有意思

小侯是系里最年轻的教授,跟我在同一个教研室。

他从经济学的角度对腐败问题进行过研究,发表了几篇颇有影响的文章,在学界小有名气,小侯凭借年龄优势,加上天赋不错,很快就在学术界崭露头角。

成功给侯教授带来了不少好处,出国考察、课题牵头人、成果评奖等都少不了他的份,学校还推选他当上了市政协委员。

小侯说话的口气比以前明显地大了起来。除了对同行和前辈不以为然外,更不把当官的放在眼里,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操,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

知识分子普遍瞧不起当官的,这既是一种传统又是一种时尚,我也有这个毛病。大学里的教师们凑在一起闲聊时,谈论学术的少,议论政治的多。而说起政治来,似乎个个都很内行。谈政治离不开官场,讲官场又免不了说政客,政客泛泛而论包括了古今中外所有的大大小小的官员。读书人议论政治,往往从纯而又纯的抽象原则开始,到俗而又俗的具体现象结束,援引的事实基本上源于道听途说、街谈巷议和地摊报刊上传播的各类逸闻趣事。这么说吧,在许多学者眼里,当官的生来就是愚蠢、无能、贪婪、腐败和不学无术的化身,他们的唯一价值就是为知识阶层提供了饭后茶余嘲讽谩骂的靶子。小侯在对当官者的蔑视态度上,超过了我们所有人。每次瞎侃时,他最后都激动得脸红脖子粗,动作很不协调地挥着拳头,吼叫道:“操,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他们习惯于在大粪池里洗手!”

就是这位嫉“官”如仇的侯教授,当得知系里将选派一名教师到县里任副县长的时候睡不着觉了。据说他私下里做了大量的工作,终于如愿以偿——任东部沿海地区某县级市的副市长(挂职),时间为一年。

同事们不再好意思去刨根问底地探讨他一反常态的选择背后的动机。有些人背地里把他描述成口是心非、双重人格的两面派,甚至讥讽他做官就像有些男人对小姐的行为一样,嘴上骂着,心里还想着,只要没人注意就会偷偷地捏一把。其实,这些人跟我一样,对于他当副市长这件事儿,内心里是既羡慕又嫉妒。

小侯(还是按规矩叫侯市长好),也就是侯副市长到任三个月后来京开会,他让当地驻京联络办的下属们派车把我们系里的十几位老师接到了一家很有名气的五星级酒店。在那里他请我们吃了顿丰盛的晚宴。说实话,那的确是我大半辈子见到的最豪华的餐厅,也是至今所能吃上的唯一一次最高档次的饭菜了。

侯副市长那一天派头很大,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就像是在官场里千锤百炼过的老手,与三个月前的侯教授判若两人。说话也拖着长音,每句话的开头和结尾都加上几个“啊”、“啊”,完全是从他过去所嘲笑的对象那里克隆复制过来的。趁着他给我们做“政府工作报告”喘口气的间歇,我小声地打断了他:“你别讲得太复杂了,你能不能用一句话概括你当官的感受?”

侯市长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大声告诉我:“就三个字——有意思!”

“有意思?”我重复了一句。我觉得他的回答很有水平,也很有意思。这三个字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