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自报家门(第17/23页)

由于水利改善,粮食大幅度地增产了。过去我们那里的田。打五百斤粮食,就算了不起了;现在亩产千斤,不成问题。不少地方已达“吨粮”——亩产两千斤。因此,农民的生活大大提高了。很多人家盖起了新房子,砖墙、瓦顶、玻璃窗,门外种着西番莲、洋菊花。农村姑娘的衣着打扮也很入时,烫发、皮鞋,吓!

不过粮食增产有到头的时候。两千斤粮食又能卖多少钱昵?单靠农业,我们那个县还是富不起来的。希望还在发展工业上。我希望地方的有识之士动动脑筋。也可以把在外面工作的内行请回去出出主意。到二○○○年,我的故乡应当会真正变个样子,成为一个开放型的城市。这样,故乡人民的心胸眼界才有可能开阔起来,摆脱小家子气。

我们那个县从来很难说是人文荟萃之邦。不但和扬州、仪征不能比,比兴化、泰州也不如。宋代曾以此地为高邮军,大概繁盛过一阵,不少文人都曾在高邮湖边泊舟,宋诗里提及高邮的地方颇多。那时出过鼎鼎大名、至今为故人引为骄傲的秦少游,还有一位孙莘老。明代出过一个散曲家兼画家的王西楼(磐)。清代出过王氏父子——王念孙、王引之。还有一位古文家夏之蓉。此外,再也数不出多少名人了。而且就是这几位名人,也没有在我的家乡产生多大的影响。秦少游没有留下多少遗迹。原来的文游台下有一个秦少游读书处,后来也倒塌了。连秦少游老家在哪里,也都搞不清楚,实在有点对不起这位绝代词人。听说近年发现了秦氏宗谱,那么这个问题可能有点线索了吧。更令人遗憾的是历代研究秦少游的故乡人颇少。我上次回乡看到一部《淮海集》,是清版。我们县应该有一部版本较好的《淮海集》才好。近年有几位青年有志于研究秦少游,地方上应该予以支持。王西楼过去知道的人更少。我小时候在家乡就没有读过一首王西楼的散曲,只是现在还流传一句有地方特点的歇后语:“王西楼嫁女儿——话(画)多银子少。”《王西楼乐府》最初是在高邮刻印的,最好能找到较早的版本。我希望家乡能出一两个王西楼专家。散曲的谱不是很难找到,能不能把王西楼的某些散曲,比如那首有名的《唢呐》,翻成简谱在县里唱一唱?如果能组织一场王西楼散曲演唱晚会,那是会很叫人兴奋的。王念孙父子在清代训诂学界影响很大,号称“高邮王氏之学”。但是我的很多家乡人只知道“独旗杆王家”,至于王家是怎么回事,就不大了然了。我也希望故乡有人能继承光大王氏之学。前年高邮在王氏旧宅修建了高邮王氏纪念馆,让我写字,我寄去一副对联:“一代宗师,千秋绝学;二王余韵,百里书声”,下联实是我对于乡人的期望。

以上说的是传统文化。对于现代科学,我们高邮人做出贡献的也有。比如孙云铸,是世界有名的古生物学家、地层学家。他的《中国北方寒武纪动物化石》是我国第一部古生物学专著。我初到昆明时,曾到他家去过。他家桌上、窗台上,到处都是三叶虫化石。这是一位很纯正的学者。可是故乡人知道他的不多。高邮拟修县志,我希望县志里有孙云铸的传。我也希望故乡的后辈能继承老一辈严谨的治学精神。

我们县是没有多少名胜古迹的。过去年代较久,建筑上有特点的,是几座庙:承天寺、天王寺、善因寺。现在已经拆得一点不剩了。西门宝塔还在,但只是孤零零的一座塔,周围是一片野树。高邮的“刮刮老叫”的古迹是文游台,这是苏东坡、秦少游等名士文人雅集之地,我们小时候春游远足,总是上文游台。登高四望,烟树帆影、豆花芦叶,确实是可以使人胸襟一畅的。文游台在敌伪时期,由一个姓王的本地人县长重修了一次,搞得不像样子。重修后的奎楼、公园也都不理想。请恕我说一句直话:有点俗。听说文游台将重修,不修便罢,修就修好。文游台既是宋代的遗迹,建筑上要有点宋代的特点。比如:大斗拱、素朴的颜色。千万不要因陋就简,或者搞得花花绿绿的。

我离乡日久,鬓毛已衰,对于故乡一无贡献,很惭愧。《新华日报》约我为《故乡情》写稿,略抒芹意,希望我的乡人不要见怪。

第十一节 故乡的元宵

故乡的元宵是并不热闹的。

没有狮子、龙灯,没有高跷,没有跑旱船,没有“大头和戏柳翠”,没有花担子、茶担子。这些都在七月十五“迎会”——赛城隍时才有,元宵是没有的。很多地方兴“闹元宵”,我们那时的元宵却是静静的。

有几年,有送麒麟的。上午,三个乡下的汉子,一个举着麒麟——一张长板凳,外面糊纸扎的麒麟,一个敲小锣,一个打镲,咚咚哨哨敲一气,齐声唱一些吉利的歌。每一段开头都是“格炸炸”:

格炸炸,格炸炸,

麒麟送子到你家。

我对这“格炸炸”印象很深。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是状声词?状的什么声呢?送麒麟的没有表演,没有动作,曲调也很简单,送麒麟的来了,一点也不叫人兴奋,只听得一连串的“格炸炸”,“格炸炸”完了,祖母就给他们一点钱。

街上掷骰子“赶老羊”的赌钱的摊子上没有人。六颗骰子静静地在大碗底卧着。摆赌摊的坐在小板凳上抱着膝盖发呆,年快过完了,准备过年输的钱也输得差不多了,明天还有事。大家都没有赌兴。

草巷口有个吹糖人的,孙猴子舞大刀、老鼠偷油。

北市口有捏面人的,青蛇、白蛇、老渔翁,老渔翁的蓑衣是从药店里买来的夏枯草做的。

到天地坛看人拉“天嗡子”——即抖空竹,拉得很响,天嗡子蛮牛似的叫。

到泰山庙看老妈妈烧香。一个老妈妈鞋底有牛屎,干了。

一天快过去了。

不过元宵要等到晚上,上了灯,才算。元宵元宵嘛。我们那里一般不叫元宵,叫灯节,灯节要过几天,十三上灯,十六落灯。“正日子”是十五。

各屋里的灯都点起来了。大妈(大伯母)屋里是四盏玻璃方灯。二妈屋里是画了红寿字的白明角琉璃灯,还有一张珠子灯。我的继母屋里点的是红琉璃泡子,一屋子灯光,明亮而温柔,显得很吉祥。

上街去看走马灯,连万顺家的走马灯很大。“乡下人不识走马灯——又来了”,走马灯不过是来回转动的车、马、人(兵)的影子,但也能看它转几圈。后来我自己也动手做了一个,点了蜡烛,看着里面的纸轮一样转了起来,外面的纸屏上一样映出了影子,很欣喜。乾陛和的走马灯并不“走”,只是一个长方的纸箱子,正面白纸上有一些彩色的小人,小人连着一根头发丝,烛火烘热了发丝,小人的手脚会上下动。它虽然不“走”,我们还是叫它走马灯。要不,叫它什么灯呢?这外面的小人是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整个画面表现的是《西游记》唐僧取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