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绿光往事 文学门缝(第2/3页)

有一天,我在杂志里读到朱西甯写的《冶金者》,我感到苦恼,因为文字太奇怪了,我觉得没办法看懂,可是又觉得深深地被作品吸引;我还没有解决这个困难,又读到了七等生的另一篇小说,这更奇怪了,连作者的名字都没办法理解,小说里更有些地方透露着近乎色情的猥亵描写,一个男子掀开一位陌生女子的裙子,注视着深处的肉色内裤,它让我深受震撼又感觉到道德动摇,我完全不了解,却又完全忘不了。不明白又受吸引,有一种力量拉扯着我,把我拉着向前再前,我苦苦思索,寻找每一本可得的书,一步一步,不知不觉,我已经钻入文学的门缝,进入一个巨大的宫殿了。

只是因为朱西甯和七等生几篇令人困惑的短篇小说,少年的他闯进一个巨大的文学宫殿,但也无端卷进一场与「理解」的搏斗。那是六○年代的旧事,一个乡下小孩在他资讯封闭的世界里,要如何才能知道文学史上有过「现代主义运动」这回事?

就像和天使摔角一样,他必须使尽吃奶的力气,不断转变可能的认识基础、反覆咀嚼,才有那么一点点可怜的想像。他会在多次的思索之后,傍晚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操场角落,下决心一样,告诉自己说:「那一定是这个意思。」但没有人能告诉他那究竟是不是对的。

尽管这些从杂志里新传递而来的「文学」,令他困惑并且深深着迷,他却还是不能明白它们的意义和「应用」。譬如他就不可能在作文课里把这些新读来的内容应用在写作之中,他还是比较熟练利用别的地方得来的知识。他手上就有一本书,是某次作文比赛获得的奖品,书名叫做《人生的座右铭》,那是道声出版社出版的励志书,里面充斥着各式各样名人的格言名句。这些句子并不难懂,在作文课里就非常好用,好像作菜时的味精一样,任何作文题目只要洒上一两句名人精鍊的隽语加以调味,分数立刻会高出好多。

但也有一些例外,即使是这些片段而支离的名人格言,有时候也会让这位乡下少年陷入苦思,不知道如何来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像他有一次,就在书中读到一句从哥伦布《航海日记》里摘来的话:「今天我们继续航行,方向西南西。」因为句中缺乏某种常见的道德指示,也没有看到它明显地解释了世界上的某一件事,使得这位少年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它为什么和其他意思丰富的名句会放在一起。

但读着读着,他依稀感觉句子里有一种决心、有一种悲凉,又有一种大海中茫茫不知所以的卑微宿命,让他对自己的人生与未来也同时感到奋起又感到哀伤,好像在无边星空下的大海漂流的就是自己。

但「理解」本身是多么神祕的一件事。你本来不能「理解」的书本与内容,竟然看着看着、想着想着,有一天突然就懂了,而且以后就永远懂了。你似乎是能够「超越」自己的,更能与过去的自己决然「断裂」,「懂」与「不懂」好像是天壤之别,但又只是一线之隔,前后同一个的你好像已经是不同的人了。

这正是我少年时期奇妙的文学因缘,每月坐拥一本无从选择的《幼狮文艺》,但在杂志内容里面,我却因此认识了绝大多数与当代文学艺术活动有关的人物、名字,也认识了各种文体文类,譬如我在其中读到了台湾的「现代诗」,发现它们与课本里说到的胡适的「白话诗」完全不一样,它们更自由、更晦涩,也更富破坏性,更别说连一个韵也没有。我也从中认识了个别诗人的名字与他们的特色,也因此就给了我线索后来继续追踪他们的名字,进而读到更多书,而那正是一步一步走进厅堂的机会。

但正在与「理解」搏斗的我,并不知道有一个更大的因缘正等着我。每天在农村稻田间百无聊赖的学校生活里,十三岁的我不会知道、也不能想像,仅只是六年之后,我将会来到这家杂志社打工,跟随其中一位我读过名字的诗人工作,坐在另一位我读过名字的小说家的办公桌对面,并且因而认识大部分我在杂志上曾经读过名字的作家与艺术家。

在管理这本《幼狮文艺》杂志之前,我的读书像上帝掷骰子的机遇游戏。家里只有几本数得出来的图书,等到少年时期阅读胃口一开,很快就「山穷水尽」了。这种心智上的饥渴,比青春发育期的肉体饥饿还来得更早也更强烈一些,这位少年必须在同学当中寻求一切书本的来源,每当我打听到有人家里有某种不曾听闻的图书,我就找机会到人家家里去看,用一个或两个下午借读完那些书。

有一次,班上一位女同学告诉我,她家里有全套的《世界各国童话故事全集》(这听起来太吸引人了),但那些书是属于她弟弟的(当时我也没有察觉这当中有着一种重男轻女的不平等),我得要先征得她弟弟的同意。我去了她家认识她那位只小我们一岁的弟弟,用一切我能讲的故事取得他的欢心,他终于同意让我看他珍藏的那一大套二十本的故事集,并且要我读完之后必须讲给他听,我当然也欣然同意了。但我花了将近一整个星期的下课时光,才陆续读完那些书,而且有两次因为回家太晚,被母亲用鸡毛撢子狠狠打了一顿。

这些觅书的经验让我发现,常常家庭背景愈不相同的同学,愈有机会拥有不同的书种。同班同学有的是外省籍公教人员的小孩,他们有时能朗诵出我不曾在课本上读到的诗词,有一位女同学就能流利背诵全篇的《木兰词》,让我羡慕不已。等到有机会拜访她的家庭,发现她家也一样是空荡荡的家徒四壁(那时代谁是有钱的呢),但书架上仅有的几本书当中,仍然有我不曾知晓的《胡适文选》和蒋梦麟的《西潮》,而《胡适文选》就是后来影响我一生想法与工作甚巨的书。坐在同学家的藤椅上读这本书时,我怎么样也不能想像,三十年后我会得到「胡适纪念馆」的委托,重新编辑《胡适作品集》,并且为了这个缘故,成了一件诽谤官司的被告。

总是读着不属于自己的书,养成我必须很快完成阅读的习惯。童年时还有一种重大的阅读活动来自镇上的「租书店」,通常店里会放有数量不少的武侠小说和漫画,供小镇上喜爱消遣读物的人们租阅。大人们通常租的是武侠小说,小孩则爱租漫画,什么小孩有零钱租阅漫画?回想起来,大部分是家里开着小店的商家小孩,忙碌看店的大人可能给一些零用钱求得小孩的清静,或者小孩自己很容易在现金交易的小店里轻易取得金钱,他们就成了有钱租书的小富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