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孙甘露对话(第5/11页)

再比如说,你可以找一家赞助,赞助你机器,赞助你胶片,赞助你洗印,这都可以。甚至,你把音乐版权预先卖了,音乐公司赞助你声音。那剩下就是服装、道具、人、景儿的钱。你这儿没这预算,压根。只能穿各自衣服,从自己家搬桌椅板凳茶杯茶。景儿不能搭,最多只能搭一堂主场景。演员不能多,都找实景拍。实景也只能在屋里不能上街。上街就要给警察钱。

组织群众场面要给群众演员钱,哩哩啦啦二三百人,一个人三十元——从前啊!现在不知道。你还得管饭,少一顿不行!你管不起,拢共就一百来万,那你群众场面也不能要。

这样一路盘算下来,还不如就一场景,还不如就俩人。而且当时也有《爱在日落前》和《爱在日出前》那两个片子,人家两人聊得挺好呀,而且,其实,平常大家经常聊。是吧?其实就看你聊得有意思没意思。

它当然就不是一般电影。你再会聊,聊得特别有意思。也不是所有人都对这个话题有兴趣。热闹嘛,大家都能站着看会儿,打架,都能站着看会。聊天,那就得跟朋友一起聊。所以,小成本电影注定是针对特定观众的,不是给大众看的。

这个成本降到一百万,老实讲可以不上电影院。因为电影频道给你吃进去了。它可以拿一百万买你,你就不用多想了,不用想我他妈到哪儿找两千万来发行这一百万。

而且你要一面对大众,就有一严重后果。因为那种所谓的商业包装,是他妈的不分对象,不分好歹的狂轰滥炸,可能把很多完全不适合看这电影的人都给轰进去了。人花八十元——正经一顿饭钱——进来,看了半天两人聊天,那他看电视剧,看访谈节目好了。像《东方》这种访谈节目做得好的,他看着行,他也没什么不乐意,闲着也是闲着,我看你聊会天,不好我就换台,他有选择性。但电影院是个强迫集中行为,而且我是被你蒙进来的,出来肯定不爽。而且这账怎么算呢?我花一百万拍了部电影,花两千万发行。回来钱先分发行的,最后才轮到我这儿,到最后我没准一百万也收不回来。实际上,怎么算都是不合适的。

孙:这些事儿听着多像相声,侯宝林拿去直接用都不带编的。

王:《梦想》这个戏,最后硬着头皮上院线的原因是拉来商务了。商务赞助要求你必须电影院放映多少场,它有这个要求。那当时就是见钱眼开了。你要不见钱眼开,你就说您这要求,对不起,我做不到,谢了。还是见钱眼开了,把自己搁在难受的位置了。

孙:俩人说话确实是件怪诞的事儿,就像咱俩现在这么着……

王:当然,在写这个剧本的过程中,我也有一种无力感。经常问自己有必要非弄这东西吗?(笑)但是又觉得你作为演员也好,导演也好,你不能一年一年不拍戏呀。你总得拍,好赖你也得拍,当热身了你也得拍,手不能生了。

说是不为别人,就这些对话一聊到底,还是感觉有压力,来自大众的压力。说实在的,你就说两亿四的票房,八十块钱一张票,三百万观众,到哪儿你也不算全体观众呀,怎么都不算。甭拿观众说事,谁不是观众啊?现在没有谁在为大多数人在拍戏,也不可能,永远——只能是少数人为少数人。所以也别一听不为您拍戏就炸,觉得您花几十块钱就是上帝了。

孙:永远在说为大多数人。

王:戏里两个角色一个女演员一个男导演,我当然也有目的。媒体不是经常爱搞那种暧昧猜测吗?演员、导演这两者关系先天给人感觉暧昧。得,那我就利用你这点下流吧,当然我这想法也不高尚。我不正派,我投机心理,我承认。

一男一女大夜里聊天,聊什么哪?很多人都奔那儿想去了——奔他妈生理需要那儿想了。但是,正常一个组,导演演员夜里不睡一般还是想工作。真正使人感到需要聊聊的还是怎么把自己想要的表达出来。当你努力半天,却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在说什么,你表达的完全不是自己。这种表达的错乱,不全是外在原因的问题,是表达有先天的局限,语言它本身是一个不能完全表达人思想的工具。所以,陈村说过,最好的小说是脑子里想的那个。你就得面临一个表达减分的过程。其实拍电影,就是一个不断减分的过程,从最初的想法开始。

孙:老话说,最好是好的敌人,求极致结果就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做不了。

王:这个问题,其实是大家经常聊的,甚至拉下脸来互相大骂的。最狠的评价就是:您没有自己。那我觉得在这个戏里,这两个人是既信任又不信任、既合作又怀疑的关系。其实演员和导演,包括制片人,包括组里每个人之间的关系都是这样。咱们现在合作,我们互相不可能绝对信任,甚至有时候我会迁怒于你。认为你没有给我表达出来。

很多导演片子拍砸了,赖演员,你没演好。演员拍砸了认为编剧不靠谱,导演不靠谱。好像自己的问题都是别人造成的。其实,都顺,都随你,你表达出来的也未必是你真想表达的。

孙:就像卡夫卡说的,我写的不是我想的,我想的不是我应该想的,直至我的内心深处。呵呵。

王:在这个问题上,我绝对认为,没有谁有能力把自己表达准确,还能完好无损地传达出去,使对方一点不误会。我自己就有这个感受。冲上来强烈夸你的全是前门楼子。你说这叫误解,最大的误解往往来自于拥鳖、饭厮。

孙:有人,只要是赞扬,误解也行。是不是有这么着的?

王:再恶毒的谩骂,你说他面目可憎吧,也有好的地方,决不让你产生丝毫误会,表达绝对清楚,就是骂你了。要说什么时候人表达无障碍,就是骂人的时候。你记不记得《绿帽子》里,那几个演员,只要一开口怒骂,立刻无比真实,所有表演都顺了。

我觉得,绝对无障碍的自由表达是不可能的,没有人能,否则的话,在言论自由的国家,它就不会这么多焦虑了。你表达不出来就是你的问题。不管商业,那些全是因素之一。完全自由是不可能的。就这意思。所以,什么事光聊,到最后不可能有结果。

我这剧本,老实说,就对话而言,这个密度差不多两万五千字就够了。情景喜剧的话,聊为主,差不多一万二到一万五千字,四十五分钟就到了。电影的话,一个半小时,两万五足够了,你中间总得留点缝吧。所以,原来我剧本都写到两万就打住了,这个写冒了,写到后来,聊聊扯出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