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社盟主柳亚子(第2/3页)

汪旭初著《寄庵随笔》有《南明史稿待杀青》一则,谈及亚子,如云:“安如(即亚子)为费敏农甥,敏农,韦斋从兄也。安如少慧,尝读书舅家。舅家诸兄弟多病口吃,安如戏效之,已而成习,其吃乃甚于诸兄弟。年十六七,投文《江苏杂志》,始相把晤,叙辈次,余为尊行,而安如年长于余,志业相契,故脱略形迹,欢若平生。性率直无城府,喜怒毁誉,皆由中发。初每以卧龙况余,及论事不合,则于报端著文诋余曰:‘卿本佳人,何苦作贼’。家饶裕,而以奔走国事,挥斥殆尽。南社草创,其经常之费,亦取给于安如。自余浮游南北,安如蛰居乡里,中间三十年,唯费韦斋丧时,一聚首而已。中日战起,安如以直言除党籍。先是避寇香港,香港陷,徙居桂林,时余方卧病歌乐山,从非杞处得其消息,始复以诗札相存问。安如属草《南明史》,精力所殚,又因余为介,从朱逖先质疑事,并搜集资料,今俱老矣。”亚子和费韦斋也因细故闹翻,誓生死不相往来。及韦斋辞世,亚子去吊丧,刊《韦斋诗集》为撰一序,述及诟谇事以致歉悔。亚子诗崇唐,辑有《全唐诗精华》,由正风出版社刊行,反对宋诗,实则他具有强烈的民族思想,因一些遗老,喜效宋诗格调,他痛恶遗老,迁恶到宋诗罢了。南社中颇多崇宋的,掀起唐宋诗之争,朱鸳雏起而和亚子对抗。亚子一怒之下,在《南社丛刻》二十集上载一布告,驱逐朱鸳雏出社,及鸳雏死,亚子撰了《我和朱鸳雏的公案》说:“这是我平生所很追悔而苦于忏赎无从的事。”此后,亚子编《南社社友姓氏录》,那被除名的朱鸳雏仍旧列名在内。亚子和高天梅是同学,天梅为高吹万的侄子,当然天梅呼吹万为叔,亚子随之亦以叔称呼吹万。天梅颇自负,称“江南第一诗人”,亚子不服气,有诗讥讽天梅云:“自诩江南诗第一,可怜竟与我同时。”《南社丛刻》第一集,是天梅编的,亚子认为编制太杂乱,没有条理,说“天梅书生习气,做事太马虎”,引起天梅的不欢。一九一五年夏,亚子和吹万、姚石子,各带了眷属,同游西湖,归来刊印了《三子游草》,为了赠送和出售问题,又和吹万闹了意见。事后亚子逢着社友,总是说:“这是我少年气盛,和一时误会的缘故。到现在,我是由衷地向高先生道歉。”林庚白参加南社,常到亚子寓所谈天。一日论诗不合,争闹起来,亚子大发脾气,举起一棒,向庚白掷去,庚白逃,亚子追,环走室中。亚子深度近视,行动不便,大声叫骂,他的夫人郑佩宜听到了,阻挡了亚子,庚白才得溜走。过了些时,两人又复言归于好。庚白且贻诗云:“故人五十尚童心,善怒能狂直到今。”亚子得诗欣喜,谓:“入木三分骂亦佳,胜于搔痒搔不着。”亚子的行径的确带些童性的天真,令人可恼亦复可喜。他的夫人郑佩宜,名瑛,通文翰,辑有《太原闺秀比玉集》卷。亚子和夫人伉俪甚笃,因刻了一方印章“佩宜夫婿”。但有时也会和夫人闹别扭,佩宜没有办法,乃请姚鹓雏来解围,因鹓雏的话亚子是能接受的。

亚子对于抄书,是不怕麻烦的,他为了研究《南明史》,自取笔名为南史。一次,借到一部《南疆逸史》,较任何本子都完备。他就不惜功夫统抄一过。又一次请人在素纸上打好朱丝格,把苏曼殊所有的诗,抄成一整本。每集的《南社丛刻》,都是由他把社友交来的诗词和文,誊抄了给印刷所,原来交来的稿,有行书,有草书,手民不易识得,又纸张大小不一,很难编排,且有些用极精雅的笺纸,写作俱佳,经手民之手,沾上油墨污迹,是很可惜的,不如誊录了,可以把佳笺留下来,付诸什袭。在亚子来说,这是不得不如此的事,抄在规定的每页二十四行,每行三十格的红格纸上。在第五集抄成后,交给胡朴安,请他经手交印刷所排印,不料朴安偶一疏忽,把这稿本丢掉了,亚子对此大发脾气,一定要朴安赔偿损失,但这损失是无法赔偿的,成为僵局。幸而叶楚伧做了调人,因这时亚子由楚伧拉去任《太平洋报》文艺编辑,兼编专电,朴安也在该报,彼此同事,楚伧提出解决办法,就是亚子所兼专电职务,归朴安担任,这样亚子工作减轻,得重抄第五集稿,亚子也就一笑了事。

亚子的南明史料,广事搜罗,不遗余力,有些是钱杏(阿英)帮他收集或赠送,有些是谢国桢(刚主)帮他收集或赠送,凡代收集的都需抄录后还给人家,所费的经历和时间,是难以计算的。一九四〇年亚子旅居九龙柯士甸道,他的外甥徐孝穆随着亚子寄寓九龙,亚子蓄志编《南明史稿》约百余万言。稿本很潦草,由孝穆为之重抄,亚子的字,不易认识,他看惯了,也就顺利进行,且抄得很快,几个月便全部抄完。及香港沦陷,仓皇出走,什么都不便携带,那部《南明史稿》被毁于锋镝中了。

徐孝穆既是亚子的亲属,当然对亚子的情况比我更知道的多,蒙见告一系列亚子的生活琐事,为外间不易得知的。亚子患神经衰弱症时发时愈,发时什么都废置,愈时却既兴奋,诗啊酒啊,闹个不休,游杭酒醉,欲跳西湖,幸由朋辈阻止。他衣着素不讲究,喜买书,花钱在所不计,衣着上花钱,他是舍不得的。经常穿着极普通料子的长袍,一件花呢袍子,年久色变灰黄,佩宜夫人拟为他重制一件,他大反对,结果由夫人亲自把它拆洗,翻过来再做,他穿上身很高兴,一再称他的夫人能干。穿西装的时间不长,除非在应酬场合,尤其亡命日本,不得不穿西装。穿中山装,这是他崇拜孙文学说,当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他有当过总统府秘书。对孙中山印象很深,也就喜把中山装着身了。饮食方面,喜欢吃肉,东坡肉及红烧蹄子或豆脯栗子烧肉,他吃得津津有味,为之健饭,这些菜肴都是他夫人亲下厨房为他调制的。他以言论激烈,触犯了当局,一九二七年五月八日,突来缇骑逮捕他,躲入复壁中,幸而免祸,这也是他夫人急中生智,想出这法儿来,总之,亚子完全书生本色,在家一切,都是夫人一手料理,真正成为十足道地的贤内助。对外一切,都是朱少屏为之应付,所以亚子虽是南社的主任,可是认识的社友,没有少屏多。所以创造南社为亚子及陈巢南、高天梅鼎足而三,有人认为遗漏了少屏,应当列入少屏为四位创造人,这的确是有道理的。他家由大胜村迁到黎里镇,他把黎里这个名儿,美化一下,常称为梨花里。这座屋子为清乾隆年间官府的邸第,共有四进,屋宇宽敞,因此足够储藏图书,他又广收地方文献,坐拥百城,引为至乐。那磨剑室,就是他的书斋,复壁是现存的。他时来上海,居住旅馆,从不讲究设备,自亡命日本回国后,住过上海黄陂路、西门路,都是旧式房子,直至他担任上海市通志馆馆长,才搬到复兴中路四二四号,后又迁居复兴中路五一七号的花园洋房,为了避免有人注意,底层给唐惠民医生设立诊所。“八一三”抗日战争,上海沦为孤岛,他就秘密离沪,避居香港,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他辗转到了桂林,桂林被轰炸,又迁居重庆,生活都很艰苦,他的斋名,如什么羿楼,隐寓后羿射日之意。又取王船山“从天乞活埋”的诗意,榜为活埋庵,以及更生斋,这些都是流浪时期所取的。最后住在北京颐和园的益寿堂,和故宫附近的北长街,榜为上天入地之室,为他平生最安适的住处。